人世間事,最屈的莫過于冤獄了。而最苦惱不過的,則要數惡婚姻了,古時不興離婚,一旦所托非人或娶了個不滿意的,這一輩子算是不得擺脫了。
蕭雨瀅就很倒霉的遇上了惡婚姻,也是當年徐家遠在北方鞭長莫及,原本定好的姻緣竟然出了紕漏。
此時徐灝坐在揚州某酒樓的二樓大廳,請了個新認識的朋友吃酒,提起世道人心每況愈下,納妾的風俗,今年亦極為盛行,早先富貴人家因膝下無子,或是原配夫人早亡,方才能納妾。今則不分貧富,人人以有妾為榮。
這位朋友名叫羅大,自稱是個落魄的讀書人,說道:“兄弟的議論果然不差,我有一位師長,那年已六十高齡,自己老不害臊,明明給兒子說了一門媳婦,結果見是絕色就納為已有,激怒了兒子離家,從此老死也不相往來,也鬧得其他兒子女兒媳婦們全都看不起父親。
那小妾當時年方二十歲,年紀既輕心計又巧,既風流且妖嬈,才華更不消多說,舉凡棋琴書畫就沒有不精的,如此天仙絕色豈能滿意嫁給一個糟老頭子?自從師長納妾之后,腰也彎了,行動也不爽利了,只仗著紅色補丸等貴重之物調養硬撐,不到半年被風兒一吹,一命嗚呼了。就說他公正了一輩子,如此絕色的小妾能守得住?大概綠頭巾戴了不止一頂,你說這不是笑話嗎?”
二人正說得高興,只聽樓梯亂響,走上了一人,手里提著一個包袱,穿一件春羅兩截大褂,足下兩只云履,長梳帶著幾條松辮。年約三十歲左右,見了羅大在此,忙上前問好。
羅大讓他坐下。引見道:“這位是夏市隱老弟,這是我二弟羅二。兩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處坐吧。”
羅二一面賠笑,一面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空桌上,徐灝起身讓坐,拱手笑問道:“見過羅兄。”
羅二問道:“兄弟有些面生,家住哪里?”
徐灝說道:“我是金陵人氏,去年來揚州定居。舍下在方中巷。”
羅大要了杯箸,指著包袱問道:“二弟那個包里塞得什么衣服?”
羅二為他們倒酒,說道:“我就是好為人忙,這是給小菊兒胡同我們親家賃的孝衣。”
羅大詫異道:“呦!小菊兒胡同。不是那崔文爺家么?怎么又是你親家了。”
羅二說道:“他的女兒認我為義父,我們現在是干親家。”
羅大冷笑道:“原來如此,敢情這位如夫人是你的親家兒吧?”
羅二頓時紅了臉,怒道:“大哥休取笑,這是哪的話呢?你這兩鍾酒可真是喝不得。我走了。”
徐灝聽了半天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好言勸羅二坐下,又舉杯讓酒,這才把人給留住了。
羅二憤憤的道:“你這張嘴總是譏諷于人,真是受不得你。”
羅大冷笑道:“你不要瞞我。聽說那文爺的如夫人,外號蓋九城,不知這話可是真呀還是假?”
“是有這個外號不假。”羅二不高興的放下酒杯,“那又如何?難道你覺得你兄弟,就是那下三濫嗎?”
羅大見弟弟真惱了,賠笑道:“二弟你別著急,我記得蓋九城姓范,原是個女混混兒,從前在前門一帶開設暗娼,你時常陪文爺到她家里去。想她同文爺有交情,同你的交情也不淺,從良的事情,我聽多了街上的風言風語,這些事還能瞞得了我羅打聽?”
說罷,羅大摸著小胡子哈哈大笑,鬧得羅二臉上一紅一白,笑向徐灝說道:“瞧我大哥一見面就弄得我滿身箭眼,平白無故的還真是杜康主動,四五子指使。”
羅大笑道:“你也不要口強,天下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籬笆。身子正不怕影子斜。現在你的名聲,大概跳進黃河里也洗不清了。聽哥一聲勸,那崔家一門男盜女娼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語語任憑怎么掂量后果不大,若是文爺一起疑心,再鬧點兒醋脾氣,恐怕你吃不了得背著走。當著蘇兄弟的面前你說,好端端的你認人家做干閨女是何居心?”
羅二叫道:“大哥你又來了,鄰里鄰居的認一門干親,豈不更近乎了嘛?”
羅大不悅的道:“你如此嘴硬我也不敢勸了,常言說得好,認干親沒好心,這句話要應在你身上。”
徐灝聽得不耐煩起來,這都什么跟什么?說道:“先前說起那位師長,姓甚名誰?現今怎么樣了?”
羅二問道:“誰家?”羅大解釋道:“就是你家附近的何官宦。”
“他家呀,我知道。”羅二對徐灝笑道:“何家的姨娘實在不錯,模樣兒也好,活計也好,規規矩矩尤其大方,論她的舉止,好像個王公貴族家出來的郡主。可惜到了家道中落的何家算是完啦!婆婆春秋已高,太太是個碎嘴子,二太太是個心狠的,妯娌就沒一個省油的燈,最近偶爾瞅到她常皺著個眉。”
徐灝心說先前羅大品評表姐的性子分毫不差,這到了羅二的嘴里則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看來表姐過得不好,不然以她那驕傲的脾氣,哪里能被調教的行事規矩?
羅二喝了幾杯酒,喚來走堂的伙計要了一碗火燒餛飩,手里拿著芭蕉扇呼啦呼啦的扇汗,嘴里呼哧呼哧的往嘴里扒拉食物,吃的痛快淋漓。
等他吃完,徐灝漱口擦了擦臉,徑自遞給伙計兩貫寶鈔。羅二是個市井中人,死活不讓徐灝掏錢,徐灝笑道:“下次回請就完了,何必爭來爭去?”
“那一言為定。”羅二見狀也就不勉強了,拍著胸口保證下次一定請客。
徐灝告別兄弟倆,晃晃悠悠的順著街西的墻壁,享受著陰涼直往菊兒胡同一路而來,到了何家門前,里面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笑嘻嘻的叫了一聲二叔。道了個萬福。
這女孩是故世何老爺的外孫女夏文娟,今年九歲了,父親和杭州夏家能攀上親戚。夏文娟五歲時病故了,母親何氏就帶著女兒返回娘家過活。
當年蕭雨瀅就是托付給夏家照顧。誰知千挑萬選了何家,遠嫁揚州竟然被何老爺不顧一世名聲橫刀奪愛,以至于經此一事何家名聲盡毀,短短幾年即家道中落。
徐灝冒充夏家人來拜訪何氏,帶了豐厚禮物登門,何家門庭冷落又見他年少多金怎能不高興?沒幾日何氏就親親熱熱的稱呼兄弟,夏文娟就管徐灝叫二叔。總之輩分其實亂七八糟,經不起推敲。
徐灝扮作一風流浪蕩公子,大抵也是真性情使然,問道:“你阿媽在家嗎?”
夏文娟嬌聲嚷道:“娘。我二叔來了。”
徐灝笑笑嘻嘻的拉著她的小手,一同走進院子里,何氏聽見兄弟來了,忙掀起珠簾迎了出來,笑道:“你這嘴上沒毛的人。真有點兒辦事不牢,叫你給我買件飾,也值得這么費事?好幾天才辦成。”
徐灝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心說還真得留胡子了,不然動輒被當成了太監。說道:“天氣這么熱,我就兩條腿也是肉長的,為了給嫂子置辦珠翠,險些沒把腿給累斷了,忒不拿人當人了。”
進了屋,瞅著何氏今日梳著兩把頭,穿一身倭國花布小比甲,垂著湖色的繡花汗巾,白襪花鞋,臉上不施脂粉,淡掃蛾眉越顯得花容月貌,十分標致。
何氏眼眉一拋,不動聲色的接過來一盒子飾,順帶輕輕捏了下徐灝的手,問道:“花了多少錢,我拿給你。”
徐灝本著浪蕩公子的演技,也捏了下美婦的柔嫩素手,大咧咧的道:“什么錢不錢的,就當我孝敬嫂子了。”
“算你有孝心。”何氏開心的咬著朱唇,笑吟吟的走到一邊欣賞起飾,打開一看異常驚喜。
一套出自揚州金玉坊的四件飾價值十兩金子,在徐灝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在好多年未曾置辦一件飾的何氏眼里可謂一等一的寶貝,就算何家未曾敗落之時,等閑也置辦不起百兩銀子的貴重玩意。
不提何氏的驚喜反應,徐灝走到窗戶邊往外看去,就見在內院的表姐依然艷若桃李,穿一件半新不舊拖地長藍夏布縫制的長裙,身上沒有一件飾,身段仍然窈窕修長,但看其舉止卻是凜若淡霜,正在院子里晾曬衣物。
何氏心滿意足的合上了蓋子,生怕被別人覺,趕緊藏在了衣柜里,對女兒說道:“一點兒眼力都沒有,讓你二叔坐著呀。”
“我自己來。”徐灝自己搬了把椅子在窗邊坐下,夏文娟張羅茶水,遞過來一把焦葉扇子。
何氏走過來說道:“你把外衣脫了吧,在這兒怕誰呀?常言說得好,暑熱無君子,就算光著膀子也無妨。”
徐灝感受著尋常百姓家的氛圍,覺得很新鮮,笑道:“三月天哪來的暑熱?再說你家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們一水的老八板兒,看見我罵一句哪來的野叔公,怎么在這撒野呀!”
何氏立時嬌笑連連,不容分說伸手過來替徐灝解紐扣,驚奇的道:“是金子造的?”
徐灝很土豪的傲然道:“當然,我從小到大就沒穿過銅鐵的。”
何氏羨慕的道:“到底是自小在沐王府里長大,連扣子都是純金,不怪你說和郡主情同兄妹呢。”
忽然走進來何家老二的媳婦芮氏,三十來歲模樣娟秀,五短身材顯得嬌小玲瓏,向來和何氏關系親密。
芮氏聽到了先前的對話,笑道:“二弟何用拘泥?你是大姐婆家兄弟,怕什么羞呢?”
何氏接口道:“就是,夏家人丁單薄,刨去兩頭出了五服的親戚,閏月攏到一塊兒,就沒有人啦。滿打滿算就剩下他這么一個身嬌肉貴的爺們,趕緊脫了。”
徐灝只得脫了外衣,穿著真絲襯衣,坐在那里笑而不語。
來時順手也給芮氏買了東西,芮氏打開包裹取出來,比量下衣衫的長短尺寸十分合適,歡歡喜喜的道了謝,捧著轉身出去了。
何氏撇嘴道:“問都不問價錢,又訛了你的銀子。”
“小事而已。”徐灝滿不在乎的道。
“小事小事,那錢難道是大風刮來的?”何氏不樂意的白了一眼,“今后可不許胡亂花錢了,對了,你學問做得如何了?是在揚州參加鄉試還是回杭州去。”
“等等再說吧,不急。”
徐灝瞧著婦人稍顯緊張的神色,心里暗笑,尋思著是否該壞人名節?慢悠悠的扇著扇子,扭過頭來,就見芮氏站在陰涼處招手叫表姐過去,讓蕭雨瀅趁著大太陽把新衣漿洗出來,說好預備明天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