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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六章 能屈能伸

  整治一桌酒席,徐增福高坐主位,徐鵬坐在對面,徐灝徐淞哥倆在一旁打橫,淪為了陪客。

  酒過三巡,這時候徐鵬講出了為何懷疑丁坤的原因。當天失魂落魄的他回到家中,獨自坐在書房里暗自流淚,沒臉見妻子,免不了長吁短嘆恨天恨地,拍著桌子大罵考官瞎了狗眼,嘮嘮叨叨的自言自語像瘋了一樣。

  家里有個丫頭春花十六七歲,長得清清秀秀,徐鵬時常拿她調劑調劑身心,王氏也不以為意。

  一連多日,夫妻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心情急躁煩悶。徐鵬沒臉出去,在家又感到窩火,有氣沒處撒,動輒嫌飯菜不是淡了就是咸了,摔盤砸碗。

  王氏本想安慰下丈夫,但自家也在傷心之際,沒心思勸慰人,就算勸慰又忍不住言語激烈,自己反倒是怒氣上揚,所以只得隱忍。

  叫春花去服侍丈夫,不想徐鵬是真的憋了一肚子火氣,以往疼愛有加的女人,現在這么也看不上眼,不在面前也罷了,到了面前什么都不好,一開口罵得驚天動地,甚至還追上去踢兩腳才甘心。

  王氏見丈夫一味的吵鬧,以為是丫頭年輕不懂事,說話沒個分寸觸怒了他,未免訓斥了幾句。

  可憐丫頭一身委屈,又打又罵的,眼睛哭得紅紅的,像個落第女秀才一樣。

  聽到這里徐灝微微皺眉,可以理解徐鵬為何失態,但拿身邊的女人撒氣,這樣的男人委實令人瞧不起。

  后來朋友送來了編錄成冊的考場試卷,前五名稱為五魁朱卷,徐鵬翻開來一看,覺得前兩名的文章沒比他好多少,等看到第三名丁坤,從破題讀起。越看越是驚訝,竟然和他作的一模一樣,第二篇、第三篇乃至第七篇,竟一字不差。

  莫非我的文字是鬼替我作的?徐鵬起了疑心。想找出他的落卷對比一下,跑到學府訪查試卷,有字號原本不難查到,卻尋來尋去沒有找到,他以為是混在了別的府學,就把半個廣東跑了一遍,結果如同石沉大海,杳無蹤跡。

  越發疑惑的徐鵬回了家,家門口有一個醉醺醺的人走過來,他一見是好友機靈鬼李德。

  徐鵬說道:“連日不見。請到寒舍吃杯醒酒茶吧。”

  搖搖晃晃的李德笑道:“既然相遇,豈敢過門不入?”

  徐鵬扶著他進了書房,隨口問道:“在哪里喝得這么醉?”

  “哈哈!”李德笑道:“我在新貴人的家里叨擾來著,這些日子無日不醉。”

  “誰家?”

  “就是丁坤府上。”

  徐鵬馬上說道:“不提他便罷,提起丁坤。簡直就是一樁大奇事。”

  李德迷迷糊糊的問道:“什么奇事?”

  徐鵬激動的道:“那丁坤的朱卷,竟和小弟的墨卷一字不差。真不知使得什么鬼神手段,瞞天過海。”

  李德瞬間清醒過來,嘴上說道:“不可能吧,哪有此等奇聞?”

  “你不信,等我拿給你看看便知。”說完徐鵬起身去了臥室,走時叫丫頭倒茶給李相公吃。而丫頭春花被打怕了,趕忙從自己的屋里跑出來。

  這邊徐鵬因著急怎么也找不到,急得翻箱倒柜,好半天才從枕頭底下搜出來,急急忙忙的回到書房,李德早歪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嚕。

  徐鵬伸手推醒對方。說道:“李兄你看。”

  李德接在手里,說道:“這是五魁朱卷,我早就看過了,請問你的墨卷在否?”

  徐鵬嚴肅的道:“這就是疑點了,我遍尋落卷。找遍了半個廣東,竟然消失無蹤了。你說可疑不可疑?我準備去監場上告一狀,一來清理清理弊端,二來出出我的屈氣。”

  李德勉強說道:“你找出了原卷方可對證,若尋不出原卷來,則顯得妒才生事了。我可不敢攪合在這里面,且別過了,告辭。”

  原來徐鵬的卷子是被老秀才給截了,等李坤抄完后偷偷藏匿了起來,這些事李德是清楚的,故此借話先敲打他一下,也是徐鵬遇人不淑,竟把隱秘告訴了不該告訴的人。

  當晚丁坤慌了神,忙不迭的囑咐道:“我馬上去房師那里打點,仁兄去老徐家里探聽他的舉動,恩有厚報,絕不敢忘!”

  聽到這里,徐增福摸著胡須嘆道:“時下科舉鬼鬼祟祟愈多,看來那丁坤一定會尋釁鬧事?想他家大業大,吃虧的還是你。哼!廣東官場竟糜爛至此,令人憤怒。”

  徐淞則冷笑道:“敢欺負咱徐家頭上,此人不要命了。”

  徐灝皺眉沒有開口,等待著下文,他聽到徐鵬幾次提到丫鬟春花,連心情不好打罵一事都坦誠出來,可見禍事會應在此女身上。

  果不其然,徐鵬嘆道:“去告狀不是小事,我半生沒經歷過,不免心里忐忑,為此猶豫了好幾天。誰知有一天起來遲了,叫春花進來,也不答應,我妻子還問人哪去了?起床后到處找了找不見蹤影,我們以為是她因受了氣,回娘家去了。”

  當時徐鵬親自去問了下,春花母親說:“沒見回來,她從來不曾獨自出門回娘家。”

  徐鵬說道:“沒來就算了,我馬上回去,叫她爹來幫我尋幾日。”

  回到家,王氏說道:“這又是奇事,人能去哪呢?”

  話音未落,外面傳來了一片叫喊聲,有人喊道:“清平世界,殺人藏尸,趕緊把人交出來!”

  徐鵬嚇了一跳,在門邊往外一瞧,是春花的父母帶著許多人闖進了前院,在廳里亂打亂罵。

  徐鵬氣憤的走出去,罵道:“誰敢如此放肆?你女兒在我身邊多年,我豈能殺了她?”

  春花她娘上就拉扯著他,叫道:“放你的屁!生要還人,死要還尸,休說你是什么秀才,老娘與你拼命。”

  徐鵬見不是個事,趕緊往后就走,邊走邊罵道:“別急。我明日就把你們這伙無賴光棍送到縣里,咱們到時自見分曉。”

  春花娘家人罵了整整一日,累了才走了,徐鵬怒道:“真是可惡。等我寫呈子把他們都送到官府,必要狠狠整治一番不可。”

  王氏說道:“如今諸事不遂心,何苦再生事端?慢慢地把丫頭找回來,再去堵住她家的嘴吧。”

  徐鵬也就是說說,當此時哪有這份閑心?誰家第二天來了差役,說道:“刑廳莫太爺命我們來的。”

  一頭霧水的徐鵬問道:“什么事?”

  差人說道:“是一宗人命事,特來相請。”把帶來的牌面公文給他看了,徐鵬見上面有春花父親的名字,告他殺了閨女,頓時氣得手足冰冷。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緩了一會兒,這才拱手道:“諸位先回去,明早我隨你們去見刑尊。”

  差人一把扯住他就走,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人命關天還這么大模大樣的,太爺還在堂上等你呢。趕緊走。”

  拉拉扯扯的到了縣衙刑堂,衙役喊道:“兇人拿到了。”

  坐在堂上的刑尊自然是丁坤的好兄弟推官大人,此人姓莫名叫莫言,板著臉叫嫌犯跪下。

  徐鵬別說是堂堂秀才,本家可是兩門一等國公,再說時下風氣或多或少的受到徐灝以及身邊人的感染,本身有病才樂意給人下跪呢。所以直挺挺的站著,一臉怒氣。

  莫推官說道:“別以為你是考試的生員,人命大案,你在本廳面前就得下跪。”

  徐鵬怒道:“人命二字從何說起?想你一個大人,竟處處和在下有緣。”

  他的話意有所指,早就打聽到丁坤和莫推官過往甚密。兩家父輩就是世交,再聯想到這位做了副考官,能不生疑嘛?

  結果這句話觸動了莫推官的隱情,故意大怒道:“一個秀才,治不了你么?押到牢里。明日聽審。”

  敢情他還真治不了秀才,動刑得先稟告知縣;要想一勞永逸,那就必須得稟明本省學道,地方的宗師都不管用,起碼得累犯多次才行。好比從前的蔣嵩,橫行多年誰能治他?如果輕易就能革除功名,那秀才也就不值錢了。今日徐灝處置秀才,先把人給臭揍一頓再說,不管能否革除功名,隨便去告,權貴的身份用好了也能得人心。

  恰好學道下來檢查新晉舉人的試卷,就在城內,莫推官馬上請求傳見,把人命官司說了,倒霉的是學道大人也是個偏聽偏信之人,或許是官官相護,即刻批下了文書,直接除名。

  次日,莫推官很得意的把徐鵬提了出來,拿著文書抖了抖,“學臺文書在此,你前程已經褫革了,還敢仗著身份么?”

  徐鵬腦袋翁的一下炸了,整個人登時萬念俱灰,沒了功名那就什么都沒有了,傻了似地被拖下去打了三十大板,一點感覺都沒有。

  捕快已經去徐家搜了一天,什么都沒搜出來,倒是聽人說看見春花離開了徐家,所以莫推官也不好下死手,是失蹤還是被殺在兩可之間,他上面還有縣太爺和府衙,初來乍到不可能一手遮天。

  所以說道:“這案件沒什么審的,限你三個月尋出春花,三個月找不到人,那就別怪本廳心狠,要你償命。”

  三個月后,徐鵬死活找不到人,從此被收押關進了牢里,好在官府也找不到尸首,死無對證,就這么一直拖著,竟足足關了整整兩年。

  親戚們誰能相信他沒殺人?任憑王氏怎么說也沒人肯信,也是墻倒眾人推,沒人愿意雪中送炭,王氏也不知該怎么寫信送往京城,何況素無來往本家能當回事嘛?

  一聽他被關了兩年,徐增福和徐灝都很是驚訝,徐鵬垂淚道:“我受那莫推官鉗制,不許開口喊冤,又被革了前程受了刑罰,發在了重監里,天天說要我償還春花的性命。就算有些親朋好友想打抱不平,可莫推官是個有作為的,家世又令人望而生畏,加上丁家在本地的勢力,我不想牽連親友,只能選擇默默隱忍,一等推官卸任才敢想法子,虧了妻子典當衣服收拾,天天送飯給我吃。”

  這下子別說徐增福和徐淞了,就連徐灝也對他刮目相看,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在屋檐下就得低頭,不要自以為是的想要伸冤報仇,估計等徐家這邊收到了消息,那邊他就得‘畏罪自盡’了,反而莫言畢竟顧忌著京城徐家,始終不敢痛下殺手,人要死了想不驚動徐家都難,關在牢里或許會認為確實有罪。

  至此徐灝一聲長嘆,他不是沒收到地方官員的消息,可當時沒當回事,并且回信不許任何人參與此事。

  這時候徐鵬又說道:“我在牢里幾次想不開要自盡,幸虧被一個人給救了,說起來那也是個可憐人。”

  徐灝有些頭疼了,他的事還沒處理又冒出來一個,徐增福沉聲道:“徐家有恩必報,直說無妨。”

  這位恩公名叫李孝先,祖祖輩輩都是耕種為生的農家,大明立國后,政治清明,家里分了土地種子耕牛,他爹覺得日漸富足應該立志讀書了,田地租給了別人耕種。

  功夫不負有心人,讀了二十多年還真考上了秀才,誰知秀才看似顯貴,不中舉人也沒什么大用,租子時常被人坑騙,身為秀才又是個講究人,行善積德啥的必有他家一份,不會經營,那家道自然必不可免的衰落下來。

  傳到了李孝先時,日子越發的不好過了,空頂著個讀書的名分,實則連個秀才都考不中,農活一點不會干也壓根瞧不起,結果一連遇到了兩個荒年,家里一下子揭不開鍋了。

  古時很多破產人家就是這么來的,除了讀書沒有一技之長,只想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吃飯或許沒問題,可沒有功名得繳納稅賦,得出錢雇人代為勞役呀。

  沒錢就想著典賣房產土地,而明初土地兼并的矛盾并不嚴重,朝廷又三令五申嚴禁買賣土地,加上江南讀書的氣氛濃厚,附近有錢的人家大多貪圖安逸,一心讀圣賢書,又是個朝不保夕的荒年,自家的田還想著賣出去的,一會半會兒的誰買?

  朝廷賑濟歸賑濟,地方上該收田稅還得收,無非減少額度而已,稅吏三番五次的來催促,李孝先沒法子搪塞,干脆跟著去縣里用屁股領幾下毛板子吧,先延緩幾天再說。

  知縣很好說話,憐惜他是個讀書人,做個人情饒過了這一次。

  滿心歡喜的李孝先回到家,對妻子稱贊讀書的妙處,果然與眾不同。

  他妻子說道:“你先別得意,今次雖然躲過去了,可賦稅總要交,難道叫縣太爺替你賠付不成?”

  李孝先說道:“這我知道,下限還有三五天,我可以到親朋好友家挪借,等秋天收了租子,最多連本帶利還他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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