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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 鶯鶯和沉魚

  江面上,迎著徐徐吹來的冷風,這里的冷風可比北方的透骨寒風愜意多了,徐灝盤膝坐在船頭,看著湖南發行的報紙,有些好氣又好笑。

  大多數內容他不感興趣,無非是抨擊官府的一些政務或揭發鄉下的豪紳惡霸,或討論八股文的利弊,或圍繞某項禮法的辯論等。當然,這已經是非常令人開心的進步了,起碼比東林黨針砭時弊提前了百來年,只希望黨爭來的越晚越好,可惜世事往往事與愿違。

  其中有一篇散文,寫的是途經金陵女子師范小紀,雖說沒有一字一句的抨擊,可種種不贊同的心態躍然紙上。

  歲在洪熙之十年,暮春時節,天氣艷陽。余自秦淮南下,而十里艷場,又囂塵而厭,因信步走鄉間小路,希冀于郊外清曠之所,略吸些新鮮空氣。

  倏忽至一處,但見疏竹橫斜,雙扉半啟,欣然入,則芳草鋪青,柳條裊碧,晚霞散綺,夕照留紅,相掩相映,幻作蒼翠金黃色。小小園林,春光秀媚,真不數蘭亭別墅也。

四顧樓臺沼榭,對峙東西,蘚石嶙嶙,桃花片片,小鳥飛鳴上下,鏘然有聲。周圍七曲橋通,二尺許鐵欄桿,密布岸側,似小森林狀  中有東式四層樓一座,俯臨池水,高聳云霄,光燦爛紅綠漆油,兼施白染,左右精舍,各三數楹。雕梁畫棟,幽靜宜人,不啻武陵源神仙居處,曲折迤邐,流覽一周,豁目爽心,洞天別有,較新辟之新園、小華園,風景更增十倍。

  余徘徊瞻眺,四無人影。隱約間微聞簫聲、笛聲、絲竹聲傳自樓頭,悠揚入耳,心異之,行近沿廊,從東樓下穿向北面,而六樂齊秦,清脆其音。

  一曲昆腔,似是待月名伶,低唱那春意透酥胸五字,意者知音逸士。顧曲周郎,一二風雅者流,藉此破岑寂而消永畫,復繞樓行,轉北而南,猛聽得鶯聲嚦忽吃吃笑,語聲低細,不甚了了。

欲窺之,而窗內碧玻璃。各罩一素色帷幕,因潛身戶外,竊自門隙中,悄睨內容。則見花圍翠繞,簇簇團團,紅粉佳人,青年士子。合一爐而冶之  滿腹疑云,霎時涌現,私念秦淮某畫舫。意在斯歟,否則亦松江府私娼之流亞歟?正疑念間,室內時計錚錚鳴四下,余返身出,略舉首斜瞬墻隈,驀觀白雪雪粉牌,兩旁高掛,開宗明義第一行,大書著金陵女子師范學校,休憩室簡章,下列規則十數條,卻寫得嚴肅整齊,說得堂皇冠冕。

  此情此景,接觸眼簾,悲慨尤懼,百感交集,腦節中又震動勃勃,如猝攖雷氣一般,癡視呆立,此身幾不復我有。良久始歡息出后園門,歸余客舍。

  徐灝放下報紙,微微搖頭,如果學校沒有男教師的話,或許這篇散文就會是另一個模樣了,沒想到張信張釵兄妹倆如此激進,竟是打算破除男女之妨的節奏,想不招黑都難啊。

  女子私塾學館古來有之,并非是他獨創,所以如果是全女性組成的學校,頂多聘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偏見就會小很多了,說到底孔子說過有教無類,女子無才便是德,但從來沒有人說過女人不能讀書。

  好在文章寫得還算委婉,大概后來打聽到幕后老板是自己,沒敢說出更難聽的話來。總而言之,做任何事都會遇到風言冷語,只要不碰觸整個社會的認知底線就行了。

  說起來張釵籌備的第二所女子學院,去年在杭州成立了,針對蘇杭特色,取名為女子美術學院。為了吸收生源打開局面,不收取學膳宿費等一切費用,兩年即可畢業,亦可以選擇延長學習時間。

  什么時候能徹底普及教育呢?現在連男孩子都做不到,何況是地位低下的女孩。對此徐灝很苦惱,列強也有列強的好啊!

  張釵信中提到了一件事,說蘇州府的鄉下有個于夫子,年近花甲一生以科舉為志,連考了二十多回童子試,連一領青衿都沒考到手。后來學府憐惜他老邁,取了個末等的額外秀才,喜得于夫子雇人滿城敲鑼打鼓,懸匾額,大宴賓客。

  于夫子膝下只有一個寶貝閨女,小名招弟年方十八歲了,自小就當成男兒養活,期望能招贅個女婿上門,由女兒繼承家業,所以小時候曾扮作男裝上過三四年的蒙學,認識了千八百字,后來隔了多年在家又讀了列女傳,直至今日也沒讀完,書讀得一般般,針織女工也一般般,最喜歡到西湖等名勝古跡游玩。

  于夫子把女兒視為掌上明珠,一句重話都不忍說出口,招弟懶散慣了,如今隨著女兒年紀大了,心中又不安,因此私下和妻子商議。

  妻子笑道:“這倒容易,城里不開設了女學堂嘛?何不送她去,一來可檢束她的情性,二來可增長些學問,豈非一舉兩善呢?”

  于夫子皺著眉頭說道:“好是好,就怕她沾染了學堂習氣,把個好端端的女兒,造就成了女紈绔,蘇杭學堂的壞風氣你又不是不知,瞧瞧族里那幾個不孝子侄。”

  妻子點頭道:“也是!”

  不提防隔墻有耳,被愛女招弟聽得清清楚楚,當即沖進房里,死活要去讀書,二老拗不過她,只得答應了,但同時約法三章:第一件是不許抨擊時政諷刺官府,學那些激進士子動輒和朝廷相對抗,一旦闖出禍來,讓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

  第二件是一雙剔透玲瓏的小腳,當初哭了多少眼淚,才纏得這樣的纖細可愛,切記此乃打唐宋流傳下來的家粹,千萬要保存牢的,不可聽信時下的議論,放了足。

  第三件是務須注重四書五經,先把未讀完的“列女傳”學完,至于所謂美術唱歌云云,不外乎琴棋書畫,那都是大家閨秀或妓女的游戲東西,就算都學會了,也值不得一文錢。學好了四書五經你就會當家理紀,也能將來手把手的教育子女。

  招弟聽了一口應承下來,于夫子嘆了口氣,女兒被寵溺的太不聽話了,恐怕轉眼間就會左耳朵進右耳多出,免不了又鄭重其事的囑咐幾句。

  如此招弟報名進了學校,詢問校長張釵以及老師校中的規矩,才知道學科分成了好幾個門類,有國學、美術、刺繡、編織、烹飪、歷史、地理、自然等,基本每個科目都得學習。大感有趣。

  同時她知道了原來作女學生,學習又省力又自由,一天到晚上不了二個半時辰的課,每七天會休息一天,時間由著本人隨意安排,還有寒暑假等節假日,平時可以在同學老師的陪伴下出去游玩,心說這也算特別幸福呢。

  于夫子呢也很滿意,不同于金陵的相對寬松。學校采取極為嚴格的封閉式管理,嚴禁任何男人進出,特意聘請二十名由張鸞吹一手訓練出來的女保安巡邏守衛,并且官府也打了招呼。這一帶加強了治安,隨時隨地家長可來探望,這使得很多心思活泛的家長得以放心的把女兒送來。

  報名的時候招弟報了自己起的閨名,就是西廂記里大名鼎鼎的鶯鶯。

  宿舍是傳統蘇杭風格的小院落。于鶯鶯背著厚厚的包裹,左手也拎著行李,按照門牌號找到自己的房間。從隔壁走出來一位神采秀逸的少女,配上民國范的校服,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頓時讓鶯鶯眼前一亮。

  鶯鶯的容貌姣好,屬于小美女的范疇,不過她在這里的年紀顯然有些偏大了。

  那少女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學校早就傳遍了,新來了位大姑娘,是以撲哧一聲的笑道:“這位姐姐,莫非就是新入校的鶯鶯姐么?”

  于鶯鶯忙鞠著躬的答道:“正是。”

  少女笑嘻嘻的拉著她進了房間,彼此坐了下來,鶯鶯詢問她的姓名,少女含羞帶澀的道:“賤名狂妄得緊,說出來你別取笑。”

  “不會的。”于鶯鶯說道。

  別扭了一會兒,少女終于將自己的芳名說了,原來她姓謝,閨名叫做沉魚。于鶯鶯便極口贊道:“好名!好名!”

  其實于鶯鶯讀過的書只有一本,列女傳,沉魚落雁的成語典故是不懂滴,這名字為何狂妄,她壓根意會不出。

  沉魚忽然說道:“鶯鶯姐,你不知咱們入了新學堂,最當意的就是個新字么?舊衣裳可以換成新校服,我勸你也把足兒放大了吧,這里沒有人纏足的。”

  于鶯鶯欣然道:“原是呢,既然大家都不纏足,我也很愿意做的。”

  可是她隨即又愁悶起來,江南可謂是纏足風氣的重災區,這里十個男人大概有八個以三尺金蓮為美,久而久之,就連女人自己也認為金蓮步代表著美人,當年連馬皇后都被江南人譏諷為大腳皇后,形容不纏足的女人為尺板婆娘,很多書香門第、官宦人家的女人,都以大腳板為恥,為低賤。

  再來親爹的約法三章猶言在耳,怎好一來就貿貿然的違背父命?

  癡思半響的鶯鶯也巴不得能夠放一放足,纏足的痛苦滋味不經歷過是絕對體會不出的,有喜歡的同學可以自己試試那‘’的滋味,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沒奈何只得同沉魚商量。

  沉魚笑道:“不瞞你說,我和你一樣同病相憐,我娘也不喜歡我放足。你等等,我去取來一件東西。”

  于鶯鶯納悶的等著,很快就見沉魚穿著一雙皮質的高跟涼鞋款款走了進來,白嫩如玉的腳趾涂著鮮紅的豆蔻,非常可愛新鮮,完全有別于連行房時都不便拿下去的長長裹腳布,頓時眼眸睜得大大的。

  沉魚得意的旋轉一圈,高高的鞋跟更加顯得她身段挺拔,神采飛揚,笑問道:“鶯鶯姐,你說是金蓮繡鞋好看呢,還是穿這個鞋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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