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李登是位秉公執法之人,趙主編即使是退休在家的尚書,又有何懼?奈何此事出自私心,心里有鬼,就算推說是上頭批準殺人,可萬一趙主編在報上揭發出來怎么辦?
若沒有趙主編介入的話,以永順的偏僻,李登有自信不會被追究,這也是很多官員的通病,自以為只要上面不追查,即可在地方為所欲為。
他眼見趙主編一點面子都不給,臉上紅了一陣,又坐了一會兒,二人相對無言,又不好翻臉。
回到衙門,一時間千愁萬緒悶在心里,他有個妻舅名叫賴大全,以前在長沙做小經濟,自從姐夫得了缺,寫信把他叫了來幫襯。
來了后也沒什么事做,充其量就是個吃閑飯的幫閑,閑暇陪著姐夫和姐姐打打牌,說說閑話,幫著料理下內宅瑣事。真正的事情,他是一句話也插不進去的,比不得幾個師爺專業。
這幾天見姐夫為了開捐被人砸了場子,又來個莫名其妙的家伙當堂要人,堂堂知府連拒絕都不敢,把姐夫氣得一塌糊涂,周圍的人一無主意,他便有心討好。
原本李登不怎么待見他,只是磨不過妻子的要求,賞他一口飯吃。
賴大全壯著膽子先在姐夫跟前端茶送水,獻了半天的殷勤,見姐夫唉聲嘆氣的不說話,他忽然先嘆了一口氣。
李登問道:“因為什么嘆氣?”
賴大全義憤填膺的道:“我見姐夫這些天的遭遇,實在把我氣得肚子疼。”
坐在太師椅上的李登仰著頭,閉著眼,像是對他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辦捐一事,我是理直氣壯的,小小百姓。膽敢違旨抗官,眼下雖然我受他們的挾制,暫時停辦。一等稟明上頭,我一定不會便宜了他們。好好辦掉幾個人。就是無緣無故受那趙先生的氣,我心里委實不情愿,總得想個法子出來,怎么能叫他灰溜溜的滾蛋呢?”
賴大全說道:“姐夫!現在報紙聲勢浩大,我們得讓著他點。硬的不行,不妨來軟的!我從前在地方做經濟,很曉得這些窮酸的脾氣,為今之計。我有條計策在此?”
李登有些動容,睜開眼睛說道:“什么計策?怎么用軟功?”
賴大全神神秘秘的道:“明天一早,姐夫吩咐廚房買十二只又肥又大的雞,一百個雞蛋,一頭羊,可以在配上一樣水果,合成四樣禮。姐夫再寫一封信,信上把此事委婉曲折的說給他聽,哀求他把十幾個人放回來。信隨著禮物一起送去,只要那趙先生受了我們這一份禮。此事十成中就有九成可靠了。”
李登皺眉道:“這算什么?那點子東西豈能入得了人家的眼,不會收的。”
“呵呵!”賴大全笑道:“正是禮物不重,這些文人最講究人情往來。一定不會退回來的。只要他肯收下,那就好辦了。”
死馬權當活馬醫,素手無策的李知府決定聽他的,立刻吩咐大廚房,明天一早把禮物備好,他自己回到簽押房,親自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
渡口上的屋子前,徐灝給翠翠講遼東砍伐樹木的事兒,百姓時常遇到大老虎大狗熊的故事。指著山上四季常青的竹林,說那是造紙的最好原料。又講到大城市的鐵工廠鐵爐泄出來的赤紅色鐵汁,想到哪就說到哪。
即使說得天馬行空。翠翠也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的提問,對任何事都十分好奇。
這時候,有人帶了禮物過來,那掌水碼頭的向當家,當真請了媒人。
老人有些意外向家的速度,什么都沒準備,慌慌張張的載媒人渡過溪口,請到了家里。
翠翠一邊聽故事,一邊剝著豌豆,來了客人并不如何注意。
誰知媒人一進門就笑瞇瞇的說:“賀喜賀喜!”鬧得翠翠立刻紅了臉,不敢再呆在院子里,裝作追趕菜園的雞鴨,拿了竹竿唰唰的搖著,輕輕喝著向屋后的白塔跑去了。
此乃人家的事,徐灝本待出去,卻被老人執意拉著做了陪客。
當下來人說了幾句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向家的意思,老人不知如何回答,不免有些驚慌失措,一直搓著兩只繭結的大手,好像這一切都是在做夢,表情一副怎么說就怎么答應的憨厚。
徐灝見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向家的彩禮自然不關心多寡,不管多少,安貧樂道的老人也不會花。反正他準備送給翠翠一份賀禮,足以令翠翠萬一遇到了事,有足夠的錢活下去。
徐灝便主動開口東拉西扯,好一會兒,老人鎮定了下來,笑道:“既然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的主意怎么樣?”
把人送走了,翠翠拿了一簸箕的豌豆上了船,好奇的問道:“爺爺,是什么事?”
感慨萬千的老人笑著不說什么,只偏著白發蒼蒼的頭看著孫女,就這么看了許久許久。
遠處的樹上黃鳥在嘰嘰喳喳的鳴叫,若有所悟的翠翠低著頭剝豌豆,心輕輕的跳著。
老人終于說道:“翠翠,先前來的伯伯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翠翠話說完,臉同脖頸全紅了。
看到她這副小女兒的嬌羞,一切都在不言中,老人把目光向遠方望去,似乎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老人心中異常的柔和,自言自語道:“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巢啊!”
想起女兒的可憐往事,老人心中隱隱作痛,臉上卻勉強笑著。
而遠處的徐灝背著手望著天空,目光深邃也非常的柔和,老人和孫女的事很平凡很普通,很溫馨也很讓人感動,一如千千萬萬的普通百姓。
他所做的任何事,不正是為了讓千千萬萬的普通人能夠平安喜樂的生活么!
老人終于緩緩問道:“翠翠,向家請人來做媒,想討你做媳婦,問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說不準哪天就過去了,我沒有不愿的事情,要緊的是你愿不愿意,好好想想,自己來說,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此時此刻的翠翠哪里知道該怎么面對人生大事?努力裝作從容的樣子,眸子怯怯的望著祖父,不便問什么,當然這個問題也不好回答。
漢人自古以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質就是盲婚啞嫁,哪怕事先說了對方是誰,人品如何,那又能怎么樣呢?想后世自由戀愛,男女間婚前相處了那么久,又有幾個人能完全了解對方?所以更別提古時了,總之結婚對男女雙方來說,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碰運氣,不管是父母之命,還是自由戀愛。
當然自由戀愛就是比父母之命強,可也應該適當的聽從父母的建議。
翠翠心亂如麻,好在老人解開了最后的答案,“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低著頭的翠翠心情瞬間好到爆棚,暗道來做媒的是他呀?心跳的好似個小兔子,臉燒得厲害,努力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溪水中從從容容的飄去,借此,盡量讓自己的心情也變得從容許多。
見孫女不做聲,老人于是笑了,說道:“多想幾天不礙事,洛陽城不是一個晚上能造得好的。前次向家就托人來說過這件事,我已經告訴了,車是車路,船是船路,各有規矩。父親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的提親,這是車路;要是自己作主,站在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這呢是船路。
哈哈,你若喜歡走船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就和苗人一樣,為你唱到海枯石爛。”
不知道為什么,不做聲的翠翠沒了任何的驚喜,心中只想哭,可是明明沒有理由哭。
遠處的徐灝感覺到了祖孫倆的真情流露,早一步躲了出去,暖暖的滋味在心口流過。
渡船上,老人繼續說下去,不可避免的引到了死去的母親,說著說著沉默了。
翠翠悄悄把頭扭到一邊,祖父的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么了?”
老人用大手擦擦眼睛,忽然小孩子的笑了起來,跳上了岸,往家中跑去了。
翠翠心情亂亂的,想追去又不敢。
雨后放晴的天氣,初冬的日頭炙到人的肩頭背上,傳遞了點兒力量。
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得益于湘西的自然環境,繁榮滋茂,帶有一分野性的生氣。
草叢中的綠色蚱蜢活蹦亂跳的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風聲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
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一想到爺爺的年紀,以及今后新的生活,整個人都癡了。
忽然她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任由風吹亂了發絲,半簸箕的豌豆傾倒在了水中。
濺起一點點的漣漪,風愈發的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