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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憐和良心

  苦等楚楚不得的薛雨無所事事,吃完飯出來在街上四處閑逛,碰見了薛府的小廝文兒。

  無聊的薛雨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臂,說道:“文兒咱們多日不見,一起喝酒去。”

  文兒笑道:“自然求之不得。”

  當下二人隨便找了個酒肆,酒保認識薛雨,跑過來陪笑道:“今兒什么風把薛二爺吹到咱這小廟來?店里有上好噴香的玫瑰燒和新鮮的腰子蝦仁、鱔魚、鯽魚、冬筍、炒黃魚、溜黃菜、烹肚頭,來幾樣嘗嘗?還是祖傳的老手藝。”

  “行,你看著辦吧。”薛雨笑道。

  很快送上來一壺酒和四碟小菜,薛雨給文兒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二人邊吃邊聊。

  吃喝一陣,薛雨說道:“前兒咱們二爺去拜會你們那位貴客,都回說出去了,二爺回來很生氣,說那貴客拿架子,明明有人說在家里,卻非說出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太知道了。”文兒笑了,美滋滋的吃了一口菜,“我們那貴客太嬌貴了些,他以為國公府是尋常大家呢?央我送了幾次信,沒一個回字。親自到府里拜了兩趟,又都沒見到二爺的面兒。打七月起,盼到了九月,也不見影兒,到了十月里,你們二爺才姍姍來一趟,可巧這位貴客是真的出去的,回來知道后,懊悔的什么似的。誰知次日急忙過去拜會,又說二爺往朱府吊唁去了。等過了幾天再去。又說往鐘山逛去了,他跟著趕到了鐘山,累個半死爬到山上。哪里有個人影兒?鐘山那么大。回來過了兩天又去拜會,又說逛秦淮河了,他不信,說十一月天氣還逛什么秦淮?分明是假的,所以你們二爺來,也賭氣說出去了,不見她。還說你們二爺拿架子給他看,他很瞧不起你們二爺,其實咱們誰不知道二爺不是這樣的人。”

  “太好笑了。”薛雨為之噴飯。“照這樣你來我往,他倆一輩子也別見面了。對了,聽說這位貴客的書畫很好,我想求點畫兒不知可使得?”

  “這個請免開尊口。”文兒連連搖頭。“他從來不肯給人畫。只有他高興時,畫出來主動送人倒是有的。”

  薛雨說道:“不是白畫,我給錢。”

  文兒嗤笑道:“他稀罕什么錢?誰若和他提一個錢字,比打了他一下還要恥辱。客居我們府上,所有的日常用度他都不問,任憑妻子調度,他一天到晚手里拿著一支筆,一刻兒也不停。在紙上刷刷刷的也不知道寫些什么,天天的寫。夜夜的寫,寫的滿屋子都是紙本。有客人來,他也不和人家交談,那些客人也不講話,人人捧著他的本子看,看一會兒,贊一會兒,吃口茶,開心走人。”

  “你呀。”薛雨失笑道:“大抵他們都是才子,究竟咱們也不知道才不才,呆是一定呆了。”

  “哈哈。”文兒笑了起來。

  吃完了飯,文兒有事先走一步,出了酒肆慢慢的走著。忽然感覺從后方追上來兩騎馬,他側身避開。

  抬頭一瞧,見頭一匹馬上坐著的是小廝花農,第二匹白馬上的赫然是徐煜。

  徐煜也看見了他,勒住了馬,文兒屁顛屁顛的跑到馬頭前,笑嘻嘻的請了個安。

  徐煜問道:“那位先生可在府上?”

  文兒說道:“午前出了門,說逛湖去了。”

  “燕雀湖?”徐煜點點頭,“我今日有空,正準備過去。嗯,你馬上去咱們府里,要了馬跟我去湖邊找找,不為別的,我怕見了面不認得他。”

  “小的是奉太太之命往親戚家取件東西,不好不去。”文兒表情苦惱,又說道:“那請二爺先行一步,小的馬上回去消了差就跟上來伺候,反正那位爺也走不遠,無非在望湖樓一帶。”

  徐煜問道:“那他今兒穿了什么衣服出去?”

  文兒說道:“這個好認,穿了湖色緞面閃藍蝴蝶花的長衫。”

  “好!”徐煜腳下用了下力,和花農兩個跑了過去。

  到了燕雀湖邊,徐煜望了下遠方巍峨起伏的紫禁城,如今皇宮后方在鐘山腳下大肆開鑿,準備擴建。雖說幾經修繕,但還是沒能徹底解決皇宮下沉的頹勢,依著陰陽家等各方的預言,此乃絕后和喪敗亡國的征兆。

  宣德皇帝又提出了遷都北平,但遭到了文武百官的一致反對,理由各不相同,總的來說沒幾個人愿意跑到寒冷的北方居住,并且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壓力,毫無疑問已然越來越輕了。

  其實徐灝也很忌諱金陵短命王朝的歷史事實,南京大屠殺是中國人永遠也無法忘記的痛苦記憶以及最大的恥辱,但是他從始至終沒有想過遷都,因為歷史上遷都北平,也沒能改變什么。

  北平有氣運嘛?還不是被滿清、八國聯軍、日寇先后占領?總之徐灝在世時不打算支持遷都,至于后代遷不遷都,那是后代需要考慮的事情,眼下能不折騰就不折騰。

  朱瞻基沒有朱棣一言九鼎的魄力,遷都對他來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使他是歷史上決定遷都之人。畢竟現在的北平根本就沒經過任何的擴建,除非他決定從無到有的傾半個中國之力,對一位守成的皇帝來說,不現實。

  在望湖樓一帶尋覓一圈,徐煜沒有發現穿閃緞長衫的,下了馬,交給花農將馬拴在柳樹上,他信步走進了樓里,轉了一圈,也沒有這樣的一個人。

  徐煜有些乏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花農站在一旁,堂倌殷勤的送上臉布,徐煜抹了抹手,放在了桌上。

  花農交代幾句,堂倌泡了一碗好茶和一盤瓜子。一盤干果。

  抓了一小把瓜子,徐煜又四下看了看,目光轉向了窗外。見外面臨水的亭子里擺著一張茶桌,地上堆著紅彤彤的炭盆,坐著三個人,在那里高談闊論的。一些人站在亭子外沒有一絲聲響,靜靜的聽著他們談論。

  這吸引了徐煜的注意力,就見一個穿湖色袍子的背對著自己,對面一個穿著寶藍色緞袍。罩著一件十三太保純白狐皮斗篷之人,儀表不俗。

  此人眉痕微蹙,語氣溫和。目若點漆。徐煜看了他半響,見對方也看著自己,微微點頭示意。忽然那背坐之人也回過頭來看自己,此人也是目朗眉清一派斯文。

  再看看側坐的那個人。亦和二人差不多。皆是相貌不俗的文士,各有各的雋處。

  收回目光的徐煜左右一瞧,好家伙!樓里樓外四面八方的人們幾乎都在看著自己,就算早已習慣被人圍觀,他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因而低下頭喝了口茶,然后起身叫花農付賬,走出去望著一湖的水出神。

  隱隱聽見那三個人的交談聲。有一個說道:“這里很有些奇趣,你們瞧這岸邊的木樁子打的不牢。那水晃著和作揖似的。”

  徐煜回眸一望,果然水上的樁子隨著波浪微微搖擺,誰讓燕雀湖乃皇家之湖,沿岸的建筑隨時都面臨著被拆除的危險,且本身燕雀湖底部異常松軟,耗費無數人力物力都沒能解決皇宮地基下沉的難題,更別說隨便搭起來的水榭了。

  又聽另一個笑道:“剛剛你說詩要作的深刻才醒人瞌睡,我的一句水搖樁作揖,可不又貼切又深刻么?”

  徐煜見是穿湖色袍子的人講的,那穿白狐斗篷的人笑道:“這便是板側尿流急的遺響了。”

  側坐之人正喝著茶,聞言頓時噗嗤一笑,把一口茶水噴了滿桌子。

  白狐斗篷笑道:“他還怕我講不清,做了樣兒給你看呢。”

  說完,三人捧腹大笑。徐煜也覺得好笑,見湖色長袍說道:“你不要亂嚼口舌,你能把我這句對出來,我便服你。”

  “這個容易。”白狐斗篷不假思索的對道:“風定樹搖頭。”

  徐煜心里暗暗贊好,側坐那人說道:“前兒我有一句‘云截樹頭齊’的即景,到今兒沒對出。”

  白狐斗篷說道:“水攔墻腳斷。”

  不等評論,湖色長袍說道:“不講這個,你把剛才的那個良心和憐字講明白了,到底是一是二?”

  徐煜聽到滿頭霧水,看著白狐斗篷說道:“誰還和你講這些?我說憐字不是良心,你卻非說良心便是憐,豈有此理!”

  湖色長袍說道:“那我問你,假如此刻有人跑來說你心上人作故了,你趕去不趕去?你哭不哭?”

  白狐斗篷說道:“這是良心,不是憐人。”

  “倘若父母凍餓,你見了會怎樣?”

  “那也是良心,不是憐人。”

  “憐到底是什么一個樣子,良心又是怎么一個樣子,一個人沒了良心,還能憐嗎?假如見了美人,心里起了個憐惜的念頭,至壞了人的名節,可還是良心不是?”

  “那果然沒了良心。”

  “那人家兩口子可憐不可憐?”

  一番辯論下來,白狐斗篷為之語塞,說道:“這且不論。換我問你,齊宣以羊易牛,是不是憐?”

  湖色長袍點頭道:“是。”

  “那是不是良心?”

  “不是。”

  “怎么不是?”

  “以羊易牛怎么算是良心?”

  “不是良心發現,哪里肯阻止人殺牛?”

  “若是良心發現,哪里肯把羊來易牛,難道不殺羊嗎?”

  “你和你夫人好,是憐還是良心?”

  “是良心。”

  “怎么是良心?”

  “我不憐她還有誰憐?”

  “是了,你憐她,是從良心來的,怎么憐不是良心?”

  “你這是在胡攪蠻纏。”湖色長袍頻頻搖頭,“我問你,假如你那心愛的和一個乞丐同站在一塊兒,那乞丐跪著求你,你那心愛的招手喚你,你理誰?”

  白狐斗篷笑道:“我會過去問她要了錢,然后舍給乞丐。”

  “假如那跪著的把頭磕破了,你那心愛的慌的哭了,你管誰?”

  “我會勸止她的哭,叫人去醫那頭破的。”

  湖色長袍說道:“這就明白了,你勸止她哭是憐,不是良心;你把頭破的放在后面,教人治他,是良心而不是憐,歸根結底你都是在故意狡辯,違心之論!你呀就干不出這樣的好事,我說你這人只有憐而沒有良心,你明知道自己有錯,還橫著心腸來和我辯。”

  白狐斗篷嗤嗤的笑著不說了,徐煜覺得他們辯論的頗有意思,起了結交之心,往前走了一會兒,吩咐花農過去請教這三人的尊姓大名。

  誰知花農大咧咧的進來問道:“我們公子問你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人家見一介豪奴如此無禮,可想而知適才那俊逸公子定是紈绔了,故此沒人理會他。

  花農生氣了,一轉身回來,撒謊說他們三人都姓王,名字卻不肯說,徐煜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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