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上的席很快散了,徐慶堂兄弟倆也走了,自覺丟了臉的楊青匆匆和柳五道別,也告辭而去,徐燁見狀急忙去追他道歉。
徐潤和徐注沒走,陪著徐煁看著家人收拾了殘局,期間很有些徐家子弟想親近親近大名鼎鼎的柳五,誰知‘貌美如花’的柳五誰都不給面子,施施然徑自離去,連主人徐煁也不理睬。
而極為欣賞他藝術才華的徐煁非但不以為許,還屁顛屁顛的禮送他出了大門。然后帶著其他人進了園子,從游廊繞過了幾處庭院,又到一個回廊,迎面一塊石壁間嵌著解縉的草書木刻,約有八尺多高。
眾人正要欣賞一番,胡升上前輕輕一推,竟然石壁是一扇門。
外面白雪皚皚,里面綠蔭滿目,水聲潺潺,人人都非常驚奇,一番推讓下來,魚貫走了進去,就見天棚全是大塊的玻璃。
正對面是個造型古樸的小橋,再對面一座的青石臺,三面皆有白石欄桿,左邊是山石泥土,土坡上有叢桂數十株;右邊是曲水環灣,沿著邊際種滿了竹樹之類,隔斷了視線。
平臺上的小樓懸掛著“潭水房山”四字,大家伙以為到了地方,不想徐煁請他們到里面去,又繞過大大的屏風,又是一處稀奇的所在。
里窄外寬三面如扇面的不對稱格局,用烏木、象牙、紫檀、黃楊精雕細琢的紋理隔斷,把這里隔成了四五處空間,每個木門不用簾子,而是一帶碧紗籠。
眾人無不驚訝。紛紛走到窗前朝著外面看了看,底下是一條寬一丈多的清溪,兩只小畫舫停泊,對面好像也是水閣,可惜湘簾都垂了下來。
這時夏師爺和張仲雨等好友打樓上下來。彼此熱鬧一陣,混亂中徐潤發現了琴言的身影。
此時的琴言垂首低眉,不像從前的高傲神氣,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因彼此兩個月沒見面,突然間有種相逢陌路的感覺,真真對面無言。徐潤不免很是感慨。
叫到近前為了幾句話,忽然有人召喚琴言,琴言便匆匆轉身走了,徐潤也無可奈何。
眾人清談了好半天,快到傍晚時。徐煁讓人擺了幾桌清淡可口的菜肴,又叫了秋水堂進來唱戲,對面的水閣安放了一班十錦雜耍,愿意看什么干什么各自隨意。
忽然門上的婆子過來說道:“馮少爺來了,要進來。”
徐煁一愣,隨即說道:“快請進來,咱這里沒有生客。”
夏師爺說道:“緣何這么晚才來?”
“三教九流他沒有不認識的,就沒見過他空閑。”徐煁又笑道:“能趕過來。我得知足。”
等了半響,終于聽到了腳步聲,兩盞小明角燈在前方引路。一位模樣俊俏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此人名叫馮佩,乃是芷晴母族的遠房侄子,自幼和徐煁一塊長大,故此所有人幾乎都熟識,挨個打了招呼。
徐潤和徐注坐在徐煁的上首,徐煁讓馮佩坐在夏師爺之上。馮佩舉杯笑道:“兄弟來晚了,先干為敬。”
徐潤說道:“我們都怕你應酬忙。早知道你有空,早上我就帶你來了。”
“嗯!”馮佩卻不大樂意搭理他。敬了所有人兩杯酒,拿起一碗飯吃了起來。
看他饑餓的樣子,徐煁問道:“你今日跑哪兒了?怎么這時候才來?”
“別說了。”馮佩將食物咽到肚子里,嘆道:“好好的一席,弄得不歡而散。”說到這,他似乎懶得說下去了。
徐煁追問道:“為何不歡而散?你說呀。”
馮佩瞅了眼大家伙,撇嘴道:“這不今日我和妻舅歸不榮,一起去他的妻舅吳大傻子家給他嬸娘祝壽嘛!”
張仲雨夏師爺等人聽了都要笑,徐潤樂呵呵的道:“有了吳大傻子,一準出事。”
“這事得聽聽,你快說快說。”徐注也笑道。
馮佩說道:“歸不榮不是娶小了嘛?約了他那小丈人,連同我五六個人。大傻擺了四桌酒,來了些南邊的朋友。他家又沒什么錢,大家公議,每個人五錢銀子,一共二十兩,遂叫了全福班來唱戲。歸不榮聽著高興,與一個姓呂的串了一出。”
徐注說道:“歸不榮唱的不錯,人也挺好,就是不該找個小老婆在外頭住,聽說手頭窘迫的很。”
“人家的事你管呢?”馮佩有些不高興,他也在徐家學堂念過書,向來不把徐注徐潤等人放在眼里,說話也不客氣,當然自小一起長大,彼此都習慣了彼此的脾氣。
“他們愛唱戲也就罷了,偏偏又拉上了我。”馮佩氣道。
徐煁笑道:“不錯,你的戲是咱們里唱得最好的,我看比正經出身的還強些,今日串的是什么?”
馮佩呲牙道:“和別人串也行了,奈何被大傻子給死纏住了,死活要唱他的“活捉”。你們說本來戲名就他娘的不吉利,大傻又呆又笨,各種的不在行,誰看誰不笑?”
就見馮佩一臉的心有余悸,又說道:“當時我們進場的時候,我將帕子套住了他。誰知忽然沖進來一群人,不問青紅皂白,拿出刑部的票子,當眾抖了抖,然后一條粗鏈子套在大傻子的脖子上,一下給拽了出去。里頭的奶奶們急得大哭,咱們不曉得出了什么事,我還想著出頭問問呢,誰知刑部那群家伙早沒影了,沒頭沒腦的叫人怎辦?只得一哄而散了。歸不榮不能走啊,還有大傻的幾個至交親友留在那里,我便過來了。”
“到底什么事?”
大家伙都說稀奇,就見一直沉默不語的張仲雨開口道:“我猜到分了。這件事還是為了歸不榮而起,吳大傻不過是沾了邊,替歸不榮擔了干系。”
馮佩急忙問道:“我倒不知情。張先生說說是為了什么?”
“我也是猜測。”張仲雨不緊不慢的道:“最近我聽人說,吳大傻偽造了一張假房契,拿著幫歸不榮借了六百兩銀子,人家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
“有點像。”馮佩點頭道:“他們倆好得穿一條褲子,錢兩個人分用,可憐吳大傻一個人倒運了。”
徐注說道:“這個吳大傻子,又呆又傻是個戲癡,城內外二十多個戲園,他每天必要全部走到。我時常看見他歪著肩膀,最可厭的是穿一雙破靴子,混混僵僵的走來走去。哪怕一面之交遇到他,也站住敘話想蹭戲聽,偏人家都不留他,沒奈何只能走人。我每次看戲肯定遇上他,真是的,又不好攆他走。”
一位朋友笑道:“我也經常看見他,我看他好像念過書。”
張仲雨說道:“未必,我見過他那字就不成個樣子。”
“別講那些人了。”徐煁開了口,類似歸不榮吳大傻之流,對他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點頭之交而已,所以漠不關心,“今日我們聚會,你何不上臺唱一出?這么多行家在此,你巴結巴結也有好處。”
馮佩呸了一聲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結誰?”
徐潤笑道:“誰又敢當你是相公?唱戲多么風雅之事,你又長得貌美,不讓我們贊一聲,豈不埋沒了你?”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馮佩有些意動,便說道:“今日沒有伙計,你們曉得我只唱徽戲,沒人唱不成的。”
所謂徽戲就是徽劇,也叫平劇或平戲,中國歷史悠久的戲種之一。滿清乾隆年間,原本在南方風行的三慶、四喜、春臺、和春四大徽班陸續進京,與湖北等地的漢調藝人合作,同時吸收傳統昆曲、秦腔的部分劇目、曲調以及表演方式,又吸收了一些地方民間曲調,通過不斷的交流、融合,最終形成了最負盛名的京劇。
“怎么沒有?”作為戲曲發燒友的徐煁呶了呶嘴,“張先生,夏師爺就很在行的。”
張仲雨搖頭道:“我不能,只會幾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連花面什么的都能。”
大家伙都看向了夏師爺,見他笑吟吟的,也不同意,也不推辭。徐煁馬上說道:“不用說了,就請夏師爺和佩兒試試。”
“就怕不對路。”夏師爺笑了笑:“再說也沒有請教過馮少爺。”
徐煁興致勃勃的道:“這也不妨。腔調又不合的地方,可預先對一對。況且我這里教曲子的蘇州人也有好幾個,叫他們兜著場面就是了。”
當下二人一老一少湊到一塊對戲,夏師爺說我會唱“獨占”“折柳”“賞荷”“琴挑”“偷詩”,可謂是一下暴露了他的嗜好。
馮佩聽著連連搖頭,笑道:“我都不會,看來唱不成了。”
夏師爺問道:“你會的是什么?”
“我呀?”馮佩笑了,“我會的是‘前誘’‘后誘’‘反誑’‘挑簾’‘裁衣’”
夏師爺也笑道:“對不上,咱們果真唱不來。”
這時站在徐煁身后的秋水堂的戲子中,有一人對胡升低聲說道:“夏師爺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見他唱過么?”
“對啊!”徐煁聽見了,便說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
“這個。”夏師爺還想著支吾,架不住眾人的齊聲催促,只好同意了。
倒是馮佩笑道:“唱就唱,就是不要又鬧出刑部的案子來,將夏老大鎖了去。”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