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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你走吧

  夜風低沉,很是清冷。

  “夫人!”

  四進大宅精美的連廊里,值夜的丫鬟們見到周德行的媳婦都趕緊下跪行禮。

  自從跟朱重八在山東站穩,這些淮西泥腿子出身的窮漢,都徹底翻身。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宅子住上了,家里還有仆人伺候。

  甚至喜歡女色的,只要不是強搶,對方愿意,水嫩嫩的官小姐家里都可以養。

  不過這樣都是這二年的事,以前他們都是腦袋別在腰上,說不定哪天就掉了。就算有錢,有那心,也沒那功夫。

  現在朱重八當了王爺,他們也水漲船高起來。

  不過,周德行家里一直很冷清,家里的仆人加上家眷,還沒有前院的親兵多。

  周德行媳婦進了后院臥房,借著燈火在梳妝臺上卸妝。精美的首飾摘掉,絲綢的外套脫下去,鏡子中露出了幾分有些哀怨的容顏。

  雖她嫁給周德行是自愿的,可是她家里敢不自愿嗎?

  若是這男人知道疼人也好,可是這男人不是賭就是去青樓,回家有時候連腳都不洗,她這個夫人,只有在男人需要的時候,才有價值。

  今天參加了馬秀英的宴會,她忽然發現很羨慕那些出身平凡的農家女子。她們雖然粗俗刻薄,可哪個不是在家里說一不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們,見到她們愣是連重話都不敢說。

  腦子里正想著,身后傳來腳步。

  銅鏡之中倒映出一個魁梧的身影。

  “老爺!”周德興媳婦驚喜的回頭。

  卻發現周德行面色猙獰的看著她,張口就是低吼,“你干什么去了?去王府和女眷們喝酒?老子怎么告訴你,沒事別他媽的往那邊湊!你當耳旁風!“

  周德興媳婦趕緊后腿兩部,委屈的說道,“妾身也不想去,可是王妃那邊的帖子是她義子送來的,奴家哪敢不去!”

  “你和馬秀英說什么了?原原本本說來!”周德興皺眉怒道。

  “奴家從始至終都是坐在桌上陪笑,沒和任何人多說啥?王妃就是遠遠對奴家點點頭,啥都沒說!”

  “啥都沒說?”周德興冷笑一聲。

  今天的宴席他沒去,現在他很少往眾人身邊摻和,而是打著巡城的借口錯開了。沒想到他沒去成,自家的婆娘倒是被請去了。

  見周德興沒說話,媳婦輕輕的說,“老爺!天晚了,您歇著?”

  “你自己先睡!”周德興轉頭就走,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屋里又剩下一個女人,看周德興走遠后怕的坐下,留下兩行清淚。

  外面,周德興悶聲悶氣的朝外走,忽然腳步定格。然后轉頭,急沖沖的進了書房。

  書房是他家中的禁地,除了他別人誰也不能進。

  他進了書房現在點燃燈火,又擺上一個火盆,一股腦把抽屜里帶字的文書全拿出來,一把火燒掉。

  一邊燒一邊找,火盆中的火映照了他猙獰的臉龐。

  和其他魯軍將領相比他有長處,他的家從小還沒窮成朱重八他們那個鳥樣,而且他從小養在他祖父身邊,跟著老爺子學了讀書和認字。

  出身不是那么窮,又讀過書認得字的人,心眼就比純窮漢多。所以從小到大在他們這些人中,他都是不吃虧的那個。

  當然,在別人眼里,他也是怪話最多,最矯情,最眼高手低的一個。

  能燒的都燒了,周德興隨手抽出身上的短刀,在書桌的臺面上順著縫隙插進去,然后一撬。

  吱嘎一聲,巨大的書桌臺面被掀開,露出里面的夾層。

  里面是兩個藍色的小本子,周德興順手翻開,火光下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小字都是人的名字。每個人名字的后面,都標注了數字。

  上面有一百二四個名字,都是他這兩年拉攏的中下層軍官,每個人給了多少錢,何年何月月何地送,寫的清清楚楚。

  周德興猶豫一下,一揚手直接也扔到了火盆里。

  然后用刀子,拼命的攪和著里面的火焰。

  “娘了個皮地!”周德興咬牙切齒的暗罵,“這濟南是不能待了,這些天眼皮跳的厲害。劉福通韓林兒死了重八肯定要查到底,這幾天湯和在統計各家的家眷。說不定哪天就露出的馬腳,三十六計走為上。”

  火盆里的火,越發的洶涌,周德興的臉也更加猙獰。

  “老子不和你們玩了,山東有啥好待的,一到冬天死他娘的冷。老子以后愿意回老家就回老家,愿意去江南快活就去江南。”

  嘴里念叨著,周德興臉上泛起冷笑。

  “跟著你能有啥?錢?女人?操你娘的,俺婆娘穿金帶銀都被你婆娘一頓數落,老子跟你鞍前馬后處處低人一等。人家那邊,直接給了個伯爵,世襲罔替的。”

  “你再厲害,厲害過人家?人家五十萬兵馬,再不濟也能隔江自治,當了皇帝,大元都得干看著,拿人家沒辦法。”

  “你呢?這回出去都差點折了!”

  “哼哼!”

  正在冷笑嘀咕的時候,書房外傳來幾聲輕響。

  周德興馬上站起來,拎著刀說道,“誰?”

  “老爺!”是心腹的親兵,“湯將軍來了!”

  “他?”周德興心里一驚,“他來干啥?”說著,發出一連串的驚問,“他跟誰來的?帶了多少人?穿沒穿甲?他臉上啥樣?”

  門外沉默一下,“老爺,湯將軍好像喝多了,嚷嚷著要找你說話!”

  周德興煩躁的在屋里轉了幾圈,忽然走到角落,用銅盆里冰冷的涼水狠狠的擦了下臉。然后神色恢復幾分清明,推門出去。

  前院門房客廳里,湯和正打著酒嗝,斜靠在一張榻上,臉上滿是酒意,嘴里哼著家鄉的小曲。

  “奴叫王三姐,過年去趕集,買些針和線,再買兩斤梨.....”

  他正唱著,周德興大笑著從外面進來,“大嘴,這晚了來干啥?”話音落下人進屋,“哎,看你這小臉,沒少喝呀!”說著,挨著湯和坐下,“要不要俺再陪你喝點?”

  “你?”湯和不屑的說道,“別看俺醉了,可是也能把你放桌子底下,讓你日婆娘都找不到眼兒!”

  “恁埋汰人!”周德興笑道。

  “今天你咋沒去?”湯和斜眼道。

  周德興倒上熱茶,“俺不得帶人巡城嗎?再說營里還一堆事,這回出去死了不少人,多了不少新人,不得給他們立規矩?”

  “德行!”湯和笑道,“你還知道主動干事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看你說的,俺啥時候干的比你們少了!”周德興笑道。

  湯和卻沒笑,反而嘆了一口氣,“你要是真沒少干,何至于現在低俺們一頭。咱們中間數你最愛偷奸耍滑,數你最不穩當,數你最不讓人放心。”

  說著,不等周德興問話,又轉頭看著對方,說道,“咱們老家出來的兄弟,一共還有多少人?”

  周德興一愣,隨后心里算了一下,“咱們那莊子上出來十二個,加上周邊親戚莊子上出來十六個,一共二十八個都是咱們從小到大都認識的。現在,也就剩下七八個了!”

  “哎!”湯和嘆息一聲,“沒熬到好日子,都他媽死球了,點子背。若是他們都活著,該有多好!”

  周德興一笑,“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他話還沒完,又直接被湯和打斷,“這些兄弟,跟咱們從小到大,一塊下河一起上樹。俺記得十三那年,你讓王家莊的人揍了,這些人都去跟著打群架,好幾個都掛了彩!”

  說著,又是嘆息一聲,“以前窮,這幫兄弟抓著點田鼠,都他媽在一起烤了吃。家里斷頓的時候,偷家里的糧食出來給兄弟們幫襯!”

  “大嘴!”周德興看湯和眼中帶著淚光,心里也不得勁,“別說了!”

  “俺也不想說,可是身邊的兄弟們一天比一天少,俺心里難受!”湯和擦了下眼角,回頭瞅瞅周德興,“俺真拿你當兄弟!”

  “啥話?俺不是?”周德興反問。

  湯和依舊看著他,“咱倆家挨著,你管俺娘叫嬸子,俺叫你娘大娘,兩家好的一家人一樣。俺記得有一年過年家里啥都沒有,是你娘給送了一盆菜團子。”

  “那不應該的嗎!”周德興嘆道,“可是俺娘死的早,看不到咱們出息了!”

  “是啊,在俺心里,她老人家和俺自己的娘差不多,給俺吃食,幫俺補衣裳。俺出來從軍那天,還給俺包了薺菜餡的餃子。”眼淚,忽然從湯和的眼里落下。

  “大嘴!”

  “因為她,所以俺這些年從來都是讓著你!”湯和用手背擦了下眼淚,“兄弟,俺不想讓你死!”

  咯噔,周德興心里一驚。

  還不等他說話,湯和一句讓,讓他如遭雷擊。

  “你走吧!遠遠的走,俺知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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