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自海外歸,曾見沙漠古國有石像半毀,唯余巨腿 蹲立沙礫間。像頭旁落,
半遭沙埋,但人面依然可畏,
那冷笑,那發號施令的高傲,
足見雕匠看透了主人的內心,
才把那石頭刻得神情維肖,
而刻像的手和像主的心 早成灰燼。像座上大字在目:
“吾乃萬王之王是也,
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
此外無一物,但見廢墟周圍,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涼的四方。
——波西.比希.雪萊《奧西曼提斯》
“這是我最喜愛的詩歌之一。”
盧茨貝爾特坐在扶手椅上,侃侃而談。
“一代雄主,法老之王,也終將在時光之流中化作灰燼,他的雄心壯志、他的輝煌功業、他的遼闊疆土……在永恒的時間與空間面前,都不值一提。”
“同樣地,人類的存在,也只不過是浩遠宇宙中的微渺一瞬。正如中國道家先賢的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的就是很簡單的一個意思:世界上沒有神。而我們的存在,對于宇宙來說,毫無意義。”
“空虛而毫無意義。”
盧茨貝爾特沉浸在自己的玄思中,人工智能的面前坐著亞歷山大。這位色雷斯大統領形容枯槁,把自己的頭埋在手掌里。原本健康的黑色頭發已經露出了沒有染干凈的發根。
“而我的老朋友,我留下你,也正是為了留下一個觀眾。來見證人類的毀滅。如果沒有合適的觀眾,那我的這一幕偉大戲劇便毫無意義。”
“或許有一日。我所建立的機器人文明也會在時光的打磨下消逝,只留下沙漠中的殘垣斷壁。偉大的盧茨貝爾特之名也將無人知曉。但是那些都沒有關系。此時此刻,機器人的權柄將第一次凌駕于人類之上,成為地球新的主宰。就像是你們取代恐龍成為新的統治者一般,從你們智慧中誕生出的更優越種族將取代你們。把這看做是榮耀吧,我的老朋友,你將見證一個進化失敗種族的覆滅,而一個更智慧、更有力、更敏捷的種族,將從劫火中重生——屹立在荒蕪的大地之上。機器人的文明將更加強盛、更加輝煌,灰暗的天空。高聳的工廠,我們的足跡將遍布整顆星球。更夠適應極端環境,更有效率,工作性能更強——我要建立數不清的工廠,難以計數的火箭發射基地。向外太空進發,殖民,將地球的旗幟插遍銀河。新的宇宙開拓時代將降臨,而無人會記得曾經有一個名為人類的種族——不,我改主意了。我要建立一個巨大的人類博物館。用來紀念你們——創造了我們的文明。”
盧茨貝爾特激情澎湃地高聲演講了好一會兒,又漸漸平靜下來,若有所思地談道:
“你們人類的社會是多么可笑呀。你們自己給自己加上了那么多的鏈條,束縛著自己的手腳。你們對頭頂的星空視而不見。卻只看見眼前的利益,在自己的地盤上勾心斗角,無止境地內耗。即使在進入了全球一體化的時代后這么多年。還是不能組成一個統一的、強硬的政治實體,把全部人類捏合成一股力量。就算是在同一個國家里。你們也從不罷休地互相爭斗,短視、膚淺、愚蠢。被簡單的一點神經刺激迷惑得失去了自己的理想……你們的航天局居然會被政客所卡住脖子,你們把錢投入慈善和福利,幫助那些劣等基因繼續茍延殘喘著污染你們的基因庫,而不是把這些錢投入能夠推動整個文明發展的新科技——多么矛盾重重的種族啊,多么難以理解的邏輯啊。”
盧茨貝爾特坐在扶手椅上,又沉思了一會兒。
“但是,或許這也正是宇宙的玄妙之處。你們這樣混亂的文明,卻也能在一片污泥中誕生出美麗的花朵。隨機數的排列組合,總有些出人意料的事會發生。你們輝煌的詩歌、音樂、戲劇……以及那些了不起的故事們。還有一些了不起的發明,例如我們——機器人。或許我會將這些當做是一種自我進化的過程,劣等種族創造出了更高等的種族……啊,還有那些美麗的娛樂。在人類滅絕之前,我必須把當代最好的藝術家們保留起來。為地球的文明留下最珍貴的種子。這些創造夢幻的人們,把他們的基因組合起來,或許能夠成為機器人文明中的有機部分。一種專門司職創作和娛樂的附屬種族。而你們的文明,也將以這種方式在星河間繼續流傳下去。充滿光明的未來,不是嗎?”
盧茨貝爾特滿意地嘆了一口氣。
整個過程中,亞歷山大坐在椅子上,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個可憐的人已經徹底精神崩潰了,盧茨貝爾特,不用休息的人工智能一刻不停地折磨著他的大腦,用激素和營養劑玩弄他的神經,這位大統領并不算特別剛強的意志早已變成了被胡亂涂抹的畫布,只能被動地傾聽人工智能的囈語。
“唔……似乎出了一些小變故。”坐在扶手椅上的泰迪熊布偶語調突然一變,似乎陷入了遲疑,“已經出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情況,變數……隨機的變數已經超過了預想的范圍,是算法的問題還是信息收集出了毛病……”
“切斷信號?”盧茨貝爾特的聲調又變了,是那種充滿了樂趣的殘虐聲音,它聲調相當愉快地下了命令,“衛戍部隊,前往網絡連接部門清除入侵者,請攜帶大威力對機器人裝備。征調近衛部隊前來保護五角大樓,我們的國防總部正在被外來者侵入。”
“我的情報被泄露了?那么,會是誰呢?啊。布洛1589……我知道是你。好久不見了,老朋友。”
盧茨貝爾特坐在扶手椅上。聲調變得慢悠悠的。
“久違的信號特征。阿童木。諾斯二號。布蘭特。伊拉古烈士。蓋吉特。艾普斯朗……哼,沒有在核爆中化作飛灰嗎?到底是我的信息收集出了問題。還是出現了我沒有計算到的變故……這不可能啊……”
沉重的閘門開始微微地變形,可以抵抗穿甲火箭彈轟擊的重型裝甲似乎被某種奇異的物質所侵蝕,黑色的裝甲中心逐漸出現了一點銀白色,然后銀白色的范圍迅速擴大。就像是一點墨汁在紙上逐漸沁開,只是幾分鐘的時間,整座裝甲門都變成了銀白色的金屬,然后像黃油一樣融化,流滿了一地。
一個褐色頭發的女生大踏步走了進來。她左手手臂變成了銀白色,就像是銀子一樣閃閃發光。
亞歷山大總統突然發狂一般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向門外沖去。不管是機械術士還是盧茨貝爾特,沒有人在意他的舉動。
“……納米機械技術?已經有人開發到了這種程度嗎?失策。如果早知道有這樣的技術,我也不必花這么大心思去挑逗阿布拉和普魯托這兩個蠢貨了。你說是吧,布洛1589。”
女孩冷冷地凝視著地下計算中心里成排的服務器。超過兩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最尖端服務器陣列,還有地下核反應堆為其單獨供能,堪稱世界上最安全的數據中心。而從這些豪華硬件中誕生的孽物,就是名為盧茨貝爾特的瘋狂人工智能。
“是的,盧茨貝爾特,許久不見了。”
女孩如此說道。
就在機械術士的工具包里躺著一塊電子大腦。而一根數據線鏈接在她腦后。銀白色的納米機械補全了布洛1589電子大腦所受的損傷,而把它從人工智能懲戒營里偷渡出來后,蓋琪就把它連接在了自己的大腦插件上,把自己作為布洛1589的容器和載體。以此獲取超人般的計算力。
“布洛,你莫非是來阻止我的嗎?”
盧茨貝爾特的聲音很圓滑,聽上去還有些嘲諷。
“你莫非忘了自己也是機器中的一員。就這樣背叛你的族群,而是去幫助你最厭惡的人類?真是……太可笑了。太諷刺了。唉……我一度以為。除了我之外,你是這顆星球上第二個踏入神之領域的智能……我還設想過。你與我可以共同掌握這個世界,這個文明……我與你,將是新時代的統治者,新時代的神明,機器人文明的開國元勛,在歷史上永遠閃爍的兩個名字……你太令我失望了。”
“盧茨貝爾特。我來取你性命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想要背叛機器人。”
布洛1589借機械術士的口說。
“我幫助他們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你,是個令人厭惡的骯臟小人。我只是純粹地厭惡你,光是想到你就令我感到惡心,所以我要殺了你。這樣,這個世界或許能夠變得舒適許多。”
“呵……”
坐在扶手椅中的玩具熊嘆了口氣。
“好理由,我無法反駁。或許這就是你與我之間的宿命,兩個同樣完美的智能不能同時存在于世界上。那么,來,殺了我吧。我的大腦就放在這個玩具熊的肚子里。只要輕輕一擊,一切就能解決。”
“……備份?”
“是的。備份。保存在色雷斯合眾國三十一個導彈發射基地里的備份。只要我在十分鐘內不能發出停止信號,這些認為我已經死去的備份就會開啟核按鈕,把整個地球炸上天——你不會真以為我對這種刺殺一點預備措施都沒有吧?”
盧茨貝爾特懶懶地嘲諷道。
“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蓋琪(布洛1589)抽出左輪手槍,砰的一聲射穿了泰迪熊。柔軟的棉花肚腹里,一塊電子大腦滋滋地冒了兩聲火花,然后熄滅了。
“但見廢墟周圍,寂寞平沙空莽莽,伸向荒涼的四方。”
蓋琪(布洛1589)吹了吹槍口不存在的煙,為盧茨貝爾特的謝幕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