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真的不太清楚,江湖的廝殺,技擊水平高到什么程度。蘇欸、刑天這種角色,就算放在千百年后的無限制籠斗里,能不能奪冠先不說,但絕對不會是默默無聞的角色;而雷九天那種水平,真是隨便一個練過幾年散打的,就足夠解決了。
這種水平的差距跟丁一所習慣的,按體重來分級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么這幾個殺手,又是什么樣的水平?丁一根本就沒底。
之所以他讓劉鐵去辦事,因為他沒有把握在這種未知的環境里,保證劉鐵的安全。
此時卻聽院子里有人悶哼一聲,丁一眼中一緊,無聲無息伸手從馬后取下那個長條黑色布包。因為他認得這聲音,這是蘇欸那辨識度極高的男中音。腳步聲開始向這邊而來,夾雜著刀劍撞擊聲。
一條身影從缺口處背向長街,跌跌撞撞向外退出,正是蘇欸!
丁一心中暗道不妙,因為蘇欸似乎看不見東西,一手摸索著圍墻,一手輪著陌刀胡亂揮舞。而當蘇欸退出那缺口,丁一便見到血光飛濺,因為一把單刀無聲無息伸到蘇欸身側。突然發力斬在他背上。
蘇欸暴吼一聲,回手一刀斬了過去,那偷襲者單刀掉落,連帶掉了四根手指。
“蘇君,這邊來。”丁一慢慢地站了起來,點燃一根火把插在地上,右手抖開那黑色長布包,拔出那柄百煉雁翎刀持在手中,向圍墻的缺口處一步步行了過去,他知道自己這么做或者很傻,但有些事,丁一真的做不來,比如說扔下同伴自己逃命,盡管丁一之后可以去給蘇欸報仇等等,但做不來就是做不來。
源源不斷的黑衣人,從那個圍墻的缺口涌了出來,盡管目不能視,但蘇欸依然出了十七刀,斬倒了八人,其中至少有五人人沒有再爬起來,但圍墻那個缺口似乎是某個被揭開了咒的妖魔洞穴,仍舊有源源不絕的黑衣人涌出來。
“不要揉眼。”丁一搭著蘇欸的肩膀,一刀抹過了急沖而來的黑衣人脖子,手上剛想用力按壓蘇欸的肩膀,對方已然蹲下,陌刀橫掃,立時地上多了四截斷腿和兩個倒在血泊中呻吟的黑衣人。
丁一殺人的速度,遠遠沒有蘇欸快。
他更多的是充當蘇欸的眼睛,從缺口回到那火把邊上,蘇欸足足殺了十三人,非死則殘。
其中他沒有問過丁一一句話,而丁一除了叫他不要揉眼睛之外也沒有額外的交談,通過丁一搭在肩膀上的手,蘇欸便這么殺了一十三人,而丁一的戰績僅僅只是二傷一死罷了——出手是為了清除逼近蘇欸身側的敵人,丁一對于殺人并無特別的喜好。
丁一將雁翎刀插在街面,提起了方才從馬背下取下的兩個皮袋,伸手入內……但就在這時,長街彼端響起了馬蹄聲,急促的馬蹄敲打在青石板的街面分外清晰,毫不雜亂。卻便聽著那個喚作青子的殺手首領尖聲呼叫:“退!”這一回連那幾聲假笑也來不及加上了。
但所謂勢若奔馬,跑起來的馬速度是極為可怕的,能退得比這奔馬更快么?何況于那些黑衣人本來是向前沖出的。沒有雪亮的刀光閃起,只有紅纓,斗大的紅纓如花綻放,這就是所謂的白臘大桿了,兩騎并排沖過,瞬間四五個黑衣人挑得飛起,棄槍,奔馬疾馳之間,又撞飛了兩三人,馬上騎士拔刀橫在鞍邊,奔馬怒馳一路沖向長街盡頭。
那些逃過一劫、驚魂未定的黑衣人從地上爬起來,卻見長街已盡赤,青石板的縫隙里盡是鮮紅的血,在這還有點寒意的夜里,隱約冒著絲絲熱氣,那是從地上七橫八倒的那些黑衣人頸腔里、腹腔里淌出來的,猶仍熱。
有些黑衣人反應快的,突然發覺長街上已失去了丁一和蘇欸的身影,而青子的尖叫再一次響起:“退啊!”但仍是太遲了,馬蹄聲再次響起,又是兩騎怒奔而至,又是槍挑馬撞,又是橫了長刀如田間割草一般收割著首級……
這回不用青子喝叫,殘存的黑衣人驚恐地涌向那個圍墻中的缺口,只要跑進圍墻里,身進房間里,那如牛頭馬面一樣的索命騎士,至少不能那么方便地干掉自己,這就是他們全部的思維。
毫無疑問,這種思路是完全正確的。不說躲進圍墻里面甚至還可以臨時拉起兩條絆馬索之類的;便算只是躲進院子里,就算馬術再好,拐彎抹角的沒有沖刺的距離,馬跑不起來,沖擊力就十成里余不下一成了。
但想得對往往并不見得就得到預期的結果。
因為大伙都想到一塊去了,便一窩蜂涌向那缺口,又有機靈的便開始攀爬圍墻。
其實雖然騎戰于步戰有著絕對的優勢,加上這此黑衣人又無拒馬長槍,更無弓箭弩矢,但畢竟只是四騎,前后真真正被取了性命的,也不過是二十余人,與蘇欸手中陌刀所斬者,不相上下。
只是膽寒。
當體重近千斤的戰馬以五十公里左右短途沖刺的時速疾馳而來時;當根本還沒看清馬上騎士的樣貌而同伴就慘叫著濺血癱倒時;當回過神來那對手早已遠去,而另外兩匹戰馬又在長街彼端奔來,重復著殺戮時……
缺少器械的步戰面對騎戰的那種無力感,跟蘇欸手上的陌刀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
那完全不是功夫高低,拼著一條命群蟻咬死象的感覺;而是被屠殺的感覺,是人為刀俎我為血肉的絕望。
沒有人去考慮那奔向長街彼端消失在黑暗里的四騎,到底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也沒有人去思考是否應該有人結陣在原地,以防下一波騎戰奔殺而來時,可以稍做抵抗,以為其他人的撤走爭取一點時間。
“不要亂!”青子再次尖叫起來,可惜仍然和她上一次的喊叫一樣,完全沒有什么效果。
只不過一開始那些黑衣人是來不及反應,這一次是膽寒之后的混亂。
可惜那消失在長街彼端的騎戰,并沒有留給這些殺手更多的時間去調節自己的心態。
急促的馬蹄聲從方才消失的方向重新響起,這一次的馬速并不快,每騎大約間隔了十數步次第殺來,刀光如雪雪白血紅。戰馬一路小跑到長街盡頭,馬上騎上抖了抖繡春刀上的血,閑閑圈過馬頭,再次奔來時已變成了五騎。
“下馬。”這時從那缺了口的圍墻對面,長街另一側的院子里傳出來了丁一的聲音,“若要這么殺,我何必叫你們過來?執行命令。”
“諾!”五匹馬齊齊勒住,馬上騎士滾鞍下得來,從馬背上取了各式器械披掛在身,朱動與許牛這兩個最是健壯的錦衣衛,身披甲胄手執大盾、繡春刀站在前頭,刑大合與魏文成把著兩根白蠟桿子的大槍跟在身后,胡山長弓在手居中調度,五人便向那圍墻的缺口穩穩前進。
丁一坐在街對面的二樓上,卻又喊道:“不準用榴彈。”若要用榴彈,就憑馬背那兩袋榴彈,丁一就足以把這些黑衣人殺到潰散了,但他之所以沒有動手等著胡山他們到來,就是想籍著這個機會,來試驗一下這個把月來練的成果。
若是普通百姓,個把月怕是連左右都分不清吧。
但胡山他們絕對不是普通百姓,他們是錦衣衛,而且是不愿昧著良心而還能當著小官的錦衣衛——這樣的人本身就必有過硬的本事吧,否則如何可能在不與袍澤同流合污的情況下,還能呆得下去?
一個月,丁一覺得有必要看看,自己按冷兵器改動過的一些戰術是否適用,還有就是胡山他們能不能把平時訓練的東西,于實戰中施展出來,丁一是十分清楚高分低能絕不罕見的,所以得見血才有個分曉。
“這是丁先生的學生?”蘇欸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道,“盡管我仍看不太清東西,但看他們的腳步身法,怕是不行的了,不過只要能撐過二刻鐘,待蘇某的眼睛好些了,便去替下他們。只不過按他們這功底,不說那眾多的黑衣殺手,光是青子與破鍔,恐怕不用一盞茶就能把他們殺光。”
丁一在馬蹄聲響起的時候,就扯著他奔進這院子,當時蘇欸心中是有寒意的,盡管眼不能視,但畢竟是高手,大致上他還是能估算出丁一拖他進入的院子是何處——就是初伏和驚蟄兩兄弟一開始從其中走出來、一點紅在屋頂顯身的院子。但出乎蘇欸意料的是,這院子居然沒有任何伏擊,這倒讓他對丁一又高看了幾分,所以當丁一找了瓶菜油叫他洗眼時,蘇欸沒有猶豫馬上照做。這就是信任,信任不是用嘴說的,而是通過一件件的事實,一次次正確的判斷來建立起來的。
丁一沒有回頭仍是注視著街對面,卻開口對蘇欸說道:“別用手揉,手一揉就會流眼淚,眼淚是水,混合了你眼里的石灰,一發起熱來,你的眼睛會被燒瞎的。再用菜油洗洗吧,這家人看來倒不是窮人,灶上居然能找到三壺菜油,你真是命不該絕。”
“菜油洗眼蠻不舒服的。”蘇欸居然來了這么一句,不過他還是聽了丁一所說的,仰著頭把那壺菜油往眼睛上倒。因為信任,有許多東西自然而然便從容起來,再冷的人也有熱的一面,再堅硬的殼也有溫柔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