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劉主事又拈著那漂亮的長須說道:“明人不說暗話,這通譯轉縣丞真是前所未有的,想來丁秀才在這事上,上下打點了不少吧?怎的到了本官這里,丁秀才覺得這么點東西,就能打發得了我么?”
打發不了,那又何故收錢?丁一真是無語了,若真是劉主事將在門房時給他的銀票還有方才的銀子,一古腦扔地上,然后這么說話,倒也罷了。這位明顯是賺到一文是一文的作派,偏偏欲求不滿,收完還想再收,恐怕丁一把這宅院送給他,還要丁一再送侍妾奴仆吧?
一時之間,丁一不禁想起當年,帶著一身槍林彈雨中留下的傷創,從特種部隊轉業時所受到的冷遇;還有老首長退下二線之后,因為不會迎來送往所以評警銜時諸多曲折……這些事以前丁一也沒怎么放在心里,畢竟人成熟了,自己不會來事不會往上峰跟前湊,那么到了這種評定職銜的時候,人家看著你臉生,自然給你不厭其煩按正常程式辦——畢竟和你不熟,不按正常程式來回捊過,你這人有問題后面出了事,這提拔你的人也有麻煩啊!這就是不會來事的代價,丁一實話說,也是坦然接受的。
但在這大明朝,他因為土木堡之役之后將會到來的朝堂大清洗,已然努力地讓自己會來事了,因為這不是評不上職銜的問題,而是會殺頭抄家還在青史上給注上罵名啊,所以丁一用盡心思,不論首輔還是英國公還是王振,他是絞盡了腦汁把那一身刑偵本事、犯罪心理學都用在怎么來事上了。
想不出最后竟然跳出來這位劉主事,真是讓丁一一時惡從膽邊生。
“大人借一步說話。”丁一堆起微笑向這劉主事這般說道,后者覺得自己的敲竹杠奏效,不禁也是笑盈盈地沖丁一行了過去,卻聽丁一對他說道,“還請大人附耳過來……”劉主事點了點頭,便把腦袋伸了過去。
“啪!”一聲悶響,那劉主事被丁一抽得原地打了兩個轉,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指著丁一滿臉怒容,“你、你……”
“請錢管事過來一趟。”丁一對劉鐵吩咐道,劉鐵連答應的聲音里都帶著幾分快意,一串小跑就去了,丁一坐定落來對那捂著腮幫子的劉主事說道,“大人在吏部和士林,看來是混得都不太好的……不,應該說混得極差,看來沒什么朋友啊。”
若是不然的話,自然知道王振和丁一的關系,那么可以鄙視丁一,可以嘲諷閹黨,但絕對不會干出想勒索王振世侄,收了兩回錢不夠,還想接著敲這么腦殘的事;而且這位劉主事在士林的圈子里,必定也是混得沒什么朋友的,否則不會連商輅都有心結識的皇漢理論發明者——漢人后裔丁一都沒聽說過,丁一就算不仗著王振的勢,不仗著首輔的承諾,單單這劉主事敢來收錢的行徑,只要丁一跑去國子監門喝那些舉監生出來,質問他們為何這種蛆蟲能夠混跡官場?那些熱血沸騰的舉監生能干出什么事真沒人知道,但至少這劉主事的官兒肯定當不下去的。
得多腦殘才會干出這等樣事?
可見這人在官場和士林,得混得多差啊!
劉主事一時沒反映過來丁一的話是什么意思,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讓他直起身來咆哮:“荒謬!胡說八道!本官知交遍天下,每每小聚席無虛座,若遇佳節自有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事實上,明顯劉主事已經陷入一種竭斯底里的狀態,他根本就是莫名其妙被丁一打了一巴掌,憤怒瞬間填滿心胸,為了反駁而反駁。他還沒有說完,便聽得客廳外面有人笑道:“原來如此!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說話間就看見一個高大肥壯的,頭戴圓帽腳蹬皂靴身穿褐衣的漢子行將入來,滿面帶笑對著丁一行了禮道:“見過侄少爺。”卻直起身來望著劉主事,笑嘻嘻地說道,“劉主事是吧?看來你結黨營私、朋求進取,以以同異為愛惡、以愛惡為是非的劣跡,咱家要請你去東廠好好聊聊了!”回頭對著外面侍候著的尖帽白皮靴役長吩咐,“還站著干什么?沒聽見劉主事自供么?還不快些去刑部把駕帖辦妥當了,好過來請劉主事跟咱回去說說話?”駕帖也就是相當于逮捕證了。
劉主事一下子嚇得臉都白了起來,當下也顧不得丁一了,大喝道:“慢!本官什么時候自供結黨營私了?方才不過是,不過是……”他倒也是有決斷了,愣了一愣發現兜不過去,便把牙一咬,“不過是吹牛罷了!哪里當要真了?”
丁一真傻眼了,他沒有想到這位倒是光棍得很,直接承認自己吹牛!主事啊,六品官,級別相當于府治的通判,怎么說也得是副市長還是市議會的議長了吧?當場就這么直承自己是吹牛!
這真的算是給丁一上了節課。
劉主事的官可不比丁一這么得來的,他是考取秀才再中舉后進士,一步步爬到這官階,心里亮堂得很:承認吹牛是丟臉,比被弄進去東廠或是錦衣獄里十八般酷刑從頭消受,從無招出有再抄家殺頭流徒強多了。丟臉?丟了還可以賺回來,要殺了頭可就接不上去了。
那位東廠的顆管事也是個趣人,當即又說道:“信口開河無中生有,你以為自己是御史可風聞奏事么?再說了,你說沒有結黨營私就沒有么?你說是吹牛就是吹牛么?等一會跟咱家里去了,你再慢慢說吧,劉主事,你覺這般可好?”
劉主事那張俊臉扭曲得怕人,丁一感覺這廝下一秒隨時需要急效救心丹的模樣,可惜這大明朝哪來的急效救心丹啊?卻聽那劉主事喘息著如同跑了幾十里路一樣,背后官袍竟在這天氣里看出明顯的濕漬,這真是汗流浹背了,只聽他說道:“本官與你們無怨無恨,何必苦苦為難于我?”
這回不止丁一,劉鐵站門外都張大嘴為之絕然。
怪不得這廝在吏部混得不好,看來也沒什么人緣!
這是什么眼神啊?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這位東廠的顆管事,是在討好丁一才來向劉主事發難的,便是要求饒也該向丁一輸誠才對,你跟這位東廠顆管事說話有用么?這人能做到這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上來的。
不過丁一終究不是劉鐵這半大小孩,回念一想也就明白了,無他,皆因東廠兩字實在太過可怕。這位劉主事明顯就是恐懼之中亂了分寸,失去正常的分析和判斷能力了。否則這人就算再呆,畢竟能爬到六品主事的位置,也不可能象他表現得這么無能。
“算了。”丁一沖那顆管事開口道,“劉主事只是說笑罷了。”他可不想一會這廝心肌梗塞猝死在這里;或是無端跟文官系統結怨,被認為閹黨分子,那他跟首輔求來的這官,也完全沒有意義了,“讀書人,說得興起,難免藝術性的修辭,你懂嗎?難不成你去拘李太白,說他的頭發怎么也沒有三千尺么?劉主事你別怕,你我縱有私怨,丁某也絕對不會坐視廠衛給你羅織罪名!何況方才不過一場玩笑罷了。”
“對,對,玩笑!”劉主事聽著丁一替他說話,沒有落井下石的意思,總算安定了一些,連忙隨聲附和起來。
丁一又示意劉鐵再取了兩錠銀子給那劉主事,原以為他是不敢收的,誰知看了銀子這劉主事跟狗見了骨頭一樣,全然不顧先前還嚇得汗濕重衣,連接接過揣在懷里,不過這回倒是沒敢再索要,直接告訴丁一他的遷升文書批了下來,宛平縣縣丞兼著四夷館通譯。
當劉主事驚魂未定地離開以后,那個東廠的顆管事卻笑嘻嘻地對丁一說道:“侄少爺,這官當不得啊。”看見丁一沒有如王山、王林一般大怒,這胖管事倒也放下心來,他可以不提醒丁一,但后面要被王振知道了,什么后果就不說好,所以看見了這事他只能開口,萬幸這位被王振看重的丁秀才,不是和王振那兩個親侄子一樣的脾性,“這宛平縣可是歸屬順天府的。”
丁一再怎么不懂這大明的官場,有一句話還聽說過的:前生作惡,今生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因這話基本不論哪個年代都是適用。縣令本是百里侯,但如果縣治正好于府治所在之處,例如宛平縣,那么這宛平縣令必定當得憋屈了;而如是這府治又正好在布政司衙門所在之外,那縣令頭頂上不單有知府衙門看著,還有布政司、按察司等等衙門橫于上頭,那真的就不是憋屈了,而是一舉一動無數上峰眼睛盯著,簡直是如履薄冰了。
這宛平縣不單是正在順天府城,而且順天府不就是京師么?
這可比省城更麻煩,隨便一個官兒都比知縣大吧?上峰衙門比省城更是多出無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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