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之間有著許多的間隙,陽光就這么透射下來,染在衣袍上,是光斑。
丁一沉吟了良久,而楊善也很有耐心地沒有開口,笑嘻嘻地望著丁一等他開口。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丁一終于打破沉默,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楊善搖了搖頭笑道:“要么不殺生,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要么就赤手殺虎;要么就不識字,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字,要么就中狀元。這等大言,如晉說與那些舉監生聽為好。咱們,都是秀才。”
秀才,依舊說的是秀于林之才。
丁一苦笑搖了搖頭,對楊善說道:“抱歉,我的意思,是思敬兄此時請去外放,實在太過不思取進取了,或是交淺言深,但丁某以為,不如干脆把事情做大起來。有些事不去做,便沒機會,去做,總歸還有機會。”
“不去做便沒禍,去做,或就有殺身之禍。”楊善仍然笑嘻嘻,但不論言辭還是神色,都無不顯示這是一個絕對的老狐貍,他看得極為清楚,他有欲念,也有野心,但他看得清,這也是不論誰當政,他都穩如泰山的根本。
要說服這個老狐貍,除了利益,還是利益,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
丁一算是真正明白剛才楊善所說的話了。
“瓦剌人一定會攻擊京師。”丁一也不打算繞圈了,對于楊善這種老狐貍,藏著掖著也沒有什么用,而且有英國公府做保,信任暫時談不上,基本的利益鏈條還是成立,而且丁一也不在乎對方他的可能,這個世上,有種東西叫陽謀,就算天下人知道丁一要這般做,又如何?
楊善聽了之后沒有反駁也沒有贊同,只是沉吟了片刻,問道:“你有把握殺破重圍?”他不必去問瓦剌人攻擊京師又如何,這消息從何而來,幾成真假之類。因為那沒有必要,甚至連瓦剌人攻擊京師,丁一要做什么他也不必問,若連這都要問,他也沒有資格來跟丁一合作,就算他是三品大員。
“肯定會用炮。”丁一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提出另一個設想,“若在應對攻城之際,準頭不好的炮火,并不見得如何奏效,但若是攻城不順,再而衰,三而竭之時,以炮火攻之,瓦剌必退!”這就是京師保衛戰的史實,而且作為一個軍事愛好者,丁一也覺得于謙在京師保衛戰中,對于火炮的運用,的確是一個很高明的手段。
楊善的眼睛便亮了起來,一點也不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那臉上的靈動,要比他的年紀敏銳許多:“若是炮火誤傷,那是誰也不講清的事,就是后世史書有人評摘,也是提不上臺面,畢竟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很清楚丁一要他做的事,那么就是由丁一在紛亂中保著皇帝殺出來,而他提供一個官方渠道,不論是接應也好,探望皇帝也好,有這么個名義來讓皇帝合理合法的回歸。
丁一點了點頭,這老狐貍果然利害。
楊善想了良久之后,卻對丁一說道:“不行,風險太大,”而且他說一句讓丁一噴飯的話,大實話,“若是他死于炮火,你我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若是我死于炮火,世上風云變幻,與我何干?”
好吧,這是大實話。
皇帝不會死于炮火之中,因為歷史上他就沒有這樣死掉,丁一本想說服楊善,當然他不可能腦殘到告訴別人,歷史上英宗就沒死,而是想用其他理由來表述皇帝的安全不用擔心,但話沒出口,自己就猶豫了。
英宗真的會跟歷史上一樣,在炮火中無恙嗎?
誰保證這一點?
歷史上,兵部職方清吏司下面,并沒有一個國土安全局衙門,馬順也不是因為拒絕問話而被這個衙門誅死的;丁一又憑什么,來保證英宗不會如歷史上一樣,在京師保衛戰的炮火里,安然無恙?
“這事得在瓦剌人進攻京師之前辦。”楊善說著,做了一個極不符合他三品大員身份,極市井的舉止,他用舌頭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眼里閃爍著某種殷切,“你敢不敢賭?這是賭命!”
“不可能。”丁一馬上回絕了楊善的提議。因為如果不是炮火紛飛之際,瓦剌人慌馬亂之時,他怎么可能在數萬鐵騎里,憑著這幾百人,把英宗弄出來呢?除非是幾百人全部裝備現代突擊步槍和輕重機槍、防彈衣、鋼盔,還得有個步戰車讓英宗呆著,才能防止幾萬鐵騎的攢射,不會冷不防一枝箭把英宗干掉。他沒有連發槍械,他連前裝火繩槍都沒一把,當然這時節有手把銃什么的,但那些鐵皮卷起來的統管,誰敢用?炸膛了算誰的?
楊善卻笑得更加得意了,他再次舔了舔嘴唇,撫著胡須對丁一說道:“出了瓦剌大營,到入大同這段路,如晉可有把握護衛安全?若是有絕對把握,就可以試試!若是有九成把握,那就免了,老夫還是去自請外放,在總督兩廣的任上當幾年土皇帝,你去學沐家人永鎮廣東好了。”
丁一想了片刻,不自禁伸出手來,想與楊善相握,不料后者用力擊打在丁一的手上,如此三次。
沒有什么豪言壯語,因為他們要做的事,比任何豪言壯語更雄壯。
楊善很快就離開,丁一也出了樹林上了馬,繼續他的行程。
現時已被圍困的廣州府城,對于起義軍的包圍,城中諸衙門官吏使用了一種類似于絕戶計的辦法,就是不得進出。于是廣州城內漸漸出現了連柴火都缺少的地步,沒法去砍柴,雖說各家各戶都會儲些柴薪,現在還不至于大規模的缺柴,但這么下去,沒柴生火是一種必然的趨勢了。
而福建海賊陳萬寧攻打潮州府,于是左布政使揭稽就跑到潮州府去了;巡撫孟鑒和右布政使阮存,聽著國土安全局廣東行局衙門的大使只是區區的正九品,倒也沒格外的輕視,只不過他們也沒心情去跟這位大使溝通,現在這形勢,他們哪里還有這份心情應酬?都托病托事了。
“不見最好。”丁如玉那瓷瓶兒一般的俏臉上,罩著一個只露出下巴和眼睛的銅面具,卻對國土安全局廣東行局大使胡山說道,“留兩個人給你在這里撐著場面,其他十人我先帶走了。”
胡山苦著臉道:“師叔……”他是六品百戶兼著正九品的大使,聽上去感覺頗為威風,又是緹騎,又是國土安全局行局的地方頭目。但事實上錦衣衛那邊,馬順被丁一梟首,現時的錦衣衛指揮使盧忠,自然不待見胡山這種王振指名提拔起來的人了,如果不是倚著丁一,恐怕胡山被削職或降級都是尋常的事。
現在丁一可算是風頭正勁,盧忠自然不會在這時節去動胡山,但是想讓廣東布政司這邊的錦衣衛系統,給他什么人手、情報支援,那是做白曰夢,錦衣衛千戶所里,從上到下,大都換上了盧忠手下心腹親信,誰會去理胡山?
這邊廂丁如玉還要把他帶過來的十二個人調走十個,那他真的成了光桿大使了。
“要不對半,給你六人,我帶六人走,不過這六人就不還你了。”
胡山點頭道:“都依師叔安排。”還給他?胡山壓根就不信,他又不笨,看如玉這模樣是要出海的了,被她帶去人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個問題,還指望她還回這些人手?但完全不給她人手,要是出了問題,胡山又擔心到時無法給丁一交代,所以現在這樣,他倒也就聽從了。
如玉并沒有太糾結人手的問題,她帶著那六個丁一的,用國土安全局的腰牌出了廣州府城,并沒有馬上就出海或是去混入起義軍之中,她先到了大良堡,一行人行行停停四五曰才去到鶴金斗。
“你把這東西交給黃蕭養,他便會來見我。”丁如玉將一卷布交與順民天王的太子黃貳仔,用不太標準的廣東話對這孩子如此說道,“我從京師來的,你這般與他說,他便會來。你告訴他,我只等到今晚子時,過時不候。”
那孩子有點驚怕,但還是接過那卷布去了。
丁如玉對跟著她的六個手下問道:“你們怎么看?”
“若先生在此,一千精兵,一鼓而下。”這些跟著丁一大半年,識了不少字的漢子,都是上過戰場、在土木堡殺過敵,面對過瓦剌騎兵的人,至少對于軍兵的素質、練,還是心里有數的。居然就這么被他們幾個外來人等潛入黃蕭養的家鄉鶴金斗,可想而知,黃蕭養手下軍兵的水平。
丁如玉聽了,卻怒道:“胡說!一千精兵?什么叫精兵?跟你們一樣么?少爺教你們這一年左近,花費了多少心血和錢糧,你們也不是沒吃過苦的人,按平常衛所里的兵,這么多錢糧,你們說能募多少?十個千戶所都能養得來吧?總算才教了幾個?百來個,加上那些去當小旗帶回來的再傳,也不過三四百人,你們張口就一千精兵,哪里來?”那六個身材魁梧的被她罵得訕然低頭,正是如玉所說,都吃過苦的人,對衛所情況知根知底,被這么一說,頓時省起自己的想法實在過于膚淺了。
大約四個時辰以后,丁如玉就在鶴金斗的土地廟見到了黃蕭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