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大營就駐扎在大同北邊的貓兒莊地界,大同之行所得的賞賜遠要比他們搶劫的利潤高上許多,甚至也先都下令叫瓦剌軍兵“不許搶殺”了,盡管瓦剌人的紀律姓很差,禁之不止仍舊禍害大明邊關百姓無數,犯下許多獸行,但也可以看出,英宗在大同這邊,是給了讓也先極滿意的報酬。
但對于喜寧來說,去京師這一程顯然不爽利,絕對沒有什么教他滿意的事。所以一路上他顯得無精打采,以至于連接近貓兒莊地界時,丁一混入隊伍之中,喜寧都沒有查覺到。至于岳謙更是心事重重,幾次差點走神從馬上跌下,哪里有心思去理會多了一騎?至于瓦剌人,他們并不太清楚大明的安排,丁一又是隨同去京師的,哪里有人去理會?
直至入了瓦剌大營,與那些瓦剌人分開之后,岳謙和喜寧拔馬往英宗棲身之處去,方才發覺丁一不知何時,便是隊伍之中,喜寧不禁尖聲叫道:“你!你不是去了廣州么?你怎么會在這里?”
被喜寧聲音驚得清醒過來的岳謙,也不禁望向丁一問道:“啊?如晉?怎么的會在此處?”
“你等怎么了?自京師出來不是一路同行么?”丁一根本不打算解釋什么,只是淡然地說道,“岳大人一路似乎心有所思,學生喚過幾次,大人都不曾搭理,又有好幾次看著大人差些跌落馬下來,岳大人到底所思何事,不若說起出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岳謙張了張嘴,又望著邊上喜寧,終于搖了搖頭,推說自己只是年紀大,心力交竭罷了。
聽著丁一的話語,喜寧卻是來了興致,不斷地打量著岳謙,卻也忘記丁一怎么會在隊伍之中。直到見著英宗,喜寧方才醒將過來,連忙向英宗稟道:“爺爺,這廝是和郕王有勾連的!監國把那勞什子的國土安全衙門升到了七品!這廝不懷好意的,朝里叫他去廣州,那邊有人造反殺官,他怕死不去,混入我們隊伍,跟著到這里來了!”
這太監似乎要把一肚子的不滿、把自己在京師受的氣都抖擻出來:“家里如今要立郕王做皇帝。我再三言說,也先誠心要送皇帝回來,你且不要立。朝里不肯信,只要立郕王做皇帝!”
英宗聽著只是淡淡的笑著說:“是么?”又問了幾句太后安康的話,喜寧便去了也先那里。英宗始終沒有問丁一話,連一句也沒有。看著喜寧出去,丁一摸了幾封家書塞給袁彬、吳良等人,哈銘是極有眼色的,拖著那些侍候人等出去了,說是帳蓬里悶,大伙出去透一透氣好些,就把英宗和丁一單獨留在里面。
“太后認了我作干兒,又把我的妻妾叫進宮去閑話家常,賜了我四個宮女下來。”丁一坐在下首,緩緩地說著,如同自言自語,“岳謙一路上回來魂不守舍的,幾次差點跌落馬下去,恐怕在京師,有人逼他說了什么話。”
英宗長嘆了一聲沒去接丁一的話頭,卻是問道:“我叫你別回來,你不聽;剛才喜寧說,朝里叫你去南邊,你也不聽。你到底是魔障?還是豬油蒙了心?你便不明白,這里就是死地么?回來做什么?反正我說的你也不聽,我也不要聽你說話了。”
丁一聽著苦笑起來,不管如何,英宗對身邊人,還真是很夠意思的,他這話雖說得重,但卻是極關切的心思,丁一又不是木頭,哪里會感受不到?若這不算是朋友,怎么樣才算是朋友?
“南邊的事,我已安排了人手去辦。”丁一想了想,對英宗說道,“怕是郕王要登基了。”英宗卻別過臉去,不跟丁一說話,看來對于丁一不聽他的話,又跑回來的事情,英宗極為憤慨。
這時丁一卻看著帳篷邊角,那個叫做阿鼠的瓦剌少年伸頭探腦的,似乎有很要緊的事,丁一便對英宗說道:“什么官位,什么衙門,我并不太在意,但你知我的姓子,你不忍我赴死,我又安忍看你陷身敵手?”
說罷丁一便起了身出得帳篷去,那阿鼠扯著丁一,指著那坐在旗桿下的吉達,低聲說道:“每夜都有人來打他……”他邊說著邊左右張望,似乎怕自己的話被人聽著去,“每次開始他都能贏,五六人之后,就被人打了。”
吉達身手算是很不錯,但最好的身手,又不是用刀槍,比較拳腳的打斗,五六人之后哪里還有什么體力?自然就扛不下去了。聽阿鼠這么說似乎這劇目夜夜上演來著,看來這吉達還真是耐力極好,每天都是體能透支再被揍,第二天又能再干倒五六人,然后才被揍,很強大的體魄了。
丁一拍了拍阿鼠的腦袋,掏出在大同的太白樓順手捎的糕點塞了給他,向守在明字戰旗下面的吉達走了過去。不走近還好,近距離看著,把丁一嚇得倒退了半步才站住腳,這位的賣相,也實在太恐怖些了。
左眼基本腫得連一條線都沒有了便不說了,右腮不知道吃了多重的拳腳,或是被打中了多少次,應該是嘴里的肉都被牙齒擦爛了,高高地腫起了青紫的一大塊,左臉上腮骨處的皮肉已裂開,似乎發炎得很利害,淌著黃色的膿水。
吉達坐在那里,說是守護那桿旗,不如說倚在旗桿上以讓自己不癱下去,他的左手無力地搭拉著,看起來不知道是斷了還是脫了節,整個人象一堆爛泥,隨時都可以塌下去一般。連丁一走到他身邊,他都沒有知覺。
“誰干的?”丁一走到吉達的面前,對他問道,但后者壓根就沒有回答,丁一提高了音調又問了一次,依舊是沒有得到回應,這時丁一才發現不對勁,蹲下去伸手探到他鼻子下面,還有,還有呼吸;再把手搭到他額上,丁一就愣住了,至少有四十度吧!
他是高燒昏迷過去啊,真不知道這些天,這家伙怎么挺過來的?而且為什么無緣無故,人家晚上就來找他事,要打他呢?丁一對邊上的阿鼠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問了一回,這少年茫然地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丁一只好對他說:“生火。”
看著吉達,丁一有些無語,這高燒要是退不下去的,恐怕他就死了。
并沒有什么夸張的,這年頭,一個感冒搞不好都能讓人死掉,天花能死許多人。
這時哈銘走到了丁一的身邊,低聲道:“丁大人,吉達怕是不行了。他是個好奴才,可惜了!”他是看那些瓦剌人來找吉達的事,“袁彬叫我別理會,說不見得弄得過那些人,又怕給爺爺招惹事端。”
“嗯,謝謝,你幫我叫一下文質兄過來。”丁一拍了拍哈銘的肩頭,聽起來袁彬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袁彬很快就跑過來了,一言不發拖著丁一就往邊上去,丁一看他一臉驚恐,便也沒有細問,就隨他過去。
“如晉,你趕緊跑!”袁彬神色慌張,說話之間連手腳都顫抖著,可見他心中是如何的恐懼,“咱們那事發了!每晚來找吉達的,就是敏安的手下!”敏安的手下,在丁一回京師之前,把袁彬綁了拖在馬后那三騎,后來被丁一和袁彬干掉的那三個瓦剌人,就是敏安的手下。
丁一去京師之前,還在奇怪著對方怎么沒有來找事,看起來是那個先前給巴達瑪當護衛頭子的千夫長,把消息按住了,直到丁一離了瓦剌大營,這消息才捂不住,讓那個叫敏安的瓦剌韃子知曉。
“那個韃子敏安的手下,要來砍掉這旗,吉達不許,他們就一個個輪著來跟吉達打,四五天了,前天我就以為吉達撐不下了,誰知道他又撐了兩晚,昨晚了一人,就沒氣力了,他們一路地打他,問他服不服,吉達說他們不是英雄,用的車輪戰,死也不服。”袁彬說著,很有幾分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興奮,手比腳劃頗為激動。
丁一打斷了袁彬的話,向他問道:“文質兄,你不是說你刀法不錯么?”
“瓦剌人咬瓦剌人,干我底事?”袁彬笑嘻嘻地說道,一點也沒覺不好意思。
丁一搖了搖頭,只是道:“如果看見幾條狗在圍毆你家的狗,再不濟我還能扔塊石頭呢。算了,沒事,你這么辦也不能說錯,畢竟現時皇帝身陷于此,多些麻煩,不如少些麻煩為好了。”
袁彬又不是傻子,哪里聽不出丁一話里的諷刺?他摸著鼻子有點尷尬地想說些什么,但最后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下意識地避開丁一望著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喃喃道:“或是、或是……實則……”半天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不要怕。”丁一用力地掐著袁彬地肩膀,對他說道,“記住,不要怕!”
袁彬似乎清醒了過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丁一沒有再說什么,向吉達那邊徑直走了過去。
就算是一條狗,至少也是丁一的狗,也是忠心的狗。
丁一不會這么坐視吉達死掉。無論如何,他都要試試能不能從死神手中,把吉達的命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