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現時流傳著的最為熱切的話題,就是前軍都督府、廣東都司、大鵬千戶所百戶、昭信校尉丁。
茶館里都在說這位巾幗丈夫、女中豪杰,要有人把丁如玉三字一起說出來,邊上便有人跟他說:“諱,昭信校尉丁諱如玉。”其實平曰里,大伙不見得私底便這么在乎禮儀,六品一個武官,說不好聽的,京師里誰家曬衣竿掉下來,要砸著三個,怕有兩個比這昭信校尉品級高。
這是那兩批石灰腌著的首級,堆起來的敬意。
那可都是青壯啊,頭批首級是傍晚送到兵部,看點驗的人還不太多;第二批首級送來時,正是白天,又有人敲鑼打鼓地報捷,沿街看的人那是多了去,那些首級里都沒有弱冠少年或是老叟的,都是面目猙獰的青壯男子頭顱。
這便不得不讓人生出敬意來,或者說對這能斬下許多人頭的女人,生出了懼意。
京師里小媳婦要是婆婆待她不好,或是被丈夫欺負了,都知道抹著淚咒道:“逼急了奴,便去大鵬千戶所投丁校尉去!砍上七八個賊人的腦袋,也教圣上封了官,讓你們見了就磕頭!”事實上大鵬千戶所在哪?這些小媳婦十成十是不知曉的;別說砍賊人腦袋,平時殺只雞都手顫腳抖……也就是貪個嘴爽罵得順口罷了。
兵部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給了丁如玉這個百戶的實缺和昭信校尉的官銜。
因為那五縣的官吏遞上來的折子,都說賊過之后,丁口大減,民生凋零,城墻殘破,兵備也早讓賊人洗劫去了,別說糾集馬步弓手去解廣州府的圍,連固守待援都成問題,而且都在上奏朝廷,若無丁如玉聚集起來的兵馬,這些官吏就請求自解上京待罪。
寧可來京師等著查辦失地之罪,也不愿在那縣城里呆著了。
城已破,要兵甲無兵甲,要軍糧無軍糧,要銀子沒銀子,呆在那里,說不好夜里就讓賊人過來割了頭去,來京師待罪的話,畢竟他們算是收復失地——至于自解上京之后是否淪陷,那不關他們的事了——最多流放,也不至死于非命。
而丁如玉第二份折子沒有提要官,只是說:人力終有窮,何況小女子?光復五縣已然力竭,無援無兵無糧,請朝廷派員前來接收這批義民,若是不見朝廷旨意,也只能遣散義民使他們回家務農云云。
兵部報到于謙那里去,于謙也是沒辦法。
大明不是沒兵,以前調援廣西廣東軍徐瑄部隊回防廣東、江西方面也開始調動董興所部,兵部早就有腹稿,準備“都督同知董興充左副總兵官,調遣江西兩廣官軍往廣東剿賊。”但大軍出發不是一句話,又不是去給黃蕭養送經驗值的,總要兵甲齊整,糧草得當才好發兵,江西這邊怎么也得兩三個月的時間準備,就冇是徐瑄所部,最快怕也得個把月功夫才能回到廣東地界。
然后怎么辦?讓這五縣重新淪陷么?
于大人又不是腦殘,別人敢這么干,他要敢這么干的話,立景帝時所說“民為重”,不就是瞎扯么?于大人不好錢不好享受,權柄和青史之名就是一生的追求,這種不能自圓其說的事,他肯定不會做的。
就算丁一去求他說:“先生莫聽如玉胡言,待學生教人拏她回來,再使國土安全局廣東行局胡山接替統領義民之責便是。”于謙也是馬上否決了的,胡山接任?就是丁一接任,于謙也不會同意。
接手之后誰敢保證,光復五縣不會重新淪陷?
先前鎮守雷廉的總兵官安鄉伯張安,率同都指揮僉事王清回援廣州府,這都不是沒上陣的兵將,結果如何?官軍潰散,張安溺水死,王清被生俘!更丟人的是王清被“縛至城外,使呼城中開門”!
一旦換人接手,一旦不利,史冊上會如何評價他這個大司馬?
于謙不會干這等樣事,于是他便發揮了一向來出名的剛硬,開始在內閣之中狂噴,不論出于什么心理,也不論背面里是怎么計較,于大人表現出來的,絕對的“民為重”的氣概,據說在內閣參詳之時,于謙于大人拍案而起,直指諸大臣:“諸公在乎聲名、禮法,卻置生民于何地?容得下邊關將帥敗績,容不下如此女中丈夫?”
民為重,仍是這三字,于謙于大人壓下了所有反對聲音。再說畢竟他是大司馬,如他寬待敗將石享一般,別人也實在無法去阻攔,就算吏部天官老王直,也只能按著這意思,吩咐辦下去,因為誰也擔不起那五縣重新淪陷的責任。
于是丁如玉的百戶實缺和昭信校尉的武職,就這么授了下去,成為了大明史上第一位得授武職的女姓。而且兵部還下了公文,國土安全行局衙門照磨所的照磨姚查,及其從員,一至廣東便歸丁如玉節制。對于整個官僚機構的上層來說,英國公府做出的動作——也就是寫信去長沙府門生蔭舊,使長沙衛的指揮使派出數十精銳家丁準備跟著姚查去廣東的事——并不見得就密不透風無人知曉。
或者說,沒有跟他姐姐商量過的張懋,行事遠不如他父親張輔老辣。
丁一氣得不行,甚至要親自下去廣東。
但他根本就沒有機會離京,因為兵部馬上就派人過來向他傳話:“有國土安全衙門,偵知兩京十三布政使司他國細作事宜,今使準備節略上報。”直接潛出京去丁一倒是毫無問題,但是以什么身份去?么?把自己弄成逃竄犯?那不是去幫如玉,那是湊亂了。
并且事實上丁一也是去不了廣東的,不論是容城正在建設的種田基地,還是派出去各地的國土安全局衙門的回報信息,都必須他去處理,根本也不容許他輕離北直隸。
并且還有一件更讓丁一吐血的事,劉安,就是大同那位總兵官,真是英宗的鐵桿腦殘粉,他居然聽說英宗被幽禁南宮之后,跑上京來為英宗鳴冤,不知道應該說他什么好,結果被景帝以擅離駐地關了起來。
丁一總不能看著這位不管吧?不論牢里打點還是想辦法營救,或是表示一下姿態,總而言之,這位天然的政治盟友,總歸不能置之不理任他去吧。
而兵部讓丁一準備報告的話,也不是一句空話。
過了數曰,便有兵部吏目上門來,說是要請丁大使去述話。
讓丁一沒有想到的,要見他的不是于謙,是景帝。
他并沒有穿著天子袍服、沒有戴著善翼冠,也沒有系玉帶銙革帶,只是一身明黃道袍,看上有與英宗頗有幾分相似的景帝,要比英宗更為親切一些。若是通俗些來說:英宗不論坐臥立行言談舉止,一舉一動都如聚光燈下的明星,讓人感覺氣場十足而且很有距離感;景帝更象是大學宿舍里同舍對面上鋪那個帥哥,看得出是有錢人家出身,甩包煙能頂自己一周生活費,但不見得有著不可及的距離。
這與他們生長的環境有著莫大的關系,一個是出世就是太子,注定長大就要當皇帝,人家不是咬著金鎖匙出世,是來到人間便已口含天憲;一個是天子養在宮外的外室之子,衣食錢財雖是冇不缺,但若不是宣宗臨死托孤,怕這輩子連個名分都不見得有的人兒。
“如晉為何要辭官?”他這么問著,就象鄰舍的同齡玩伴,好奇地關切相詢,“外有瓦剌如狼環伺,內有叛賊肘腋生變,是英雄只手擎天上報君王、下解生民于倒懸的時節,何故如晉會在這關頭棄我而去?”恰到好處的一絲抱怨,多了便顯得矯情;三分責備之意,少了就失了帝皇的尊貴。
若丁一是大明土著,此刻除了山呼天子圣明臣罪當誅之外,大約也不會有別的反應。
可惜,丁一從不曾輕視這位景帝,別看他出身不好,但這位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角色。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那么皇帝不要臉呢?一個隨時可以不要臉的皇帝,絕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角色了。
他可不是英宗,他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這邊群臣擁立他惺惺地推說不就,后面一坐上位子,就不打算讓英宗回來;登位時說好立英宗的兒子為太子,過上幾年,這位就能把侄兒廢了,立自己的兒子當太子……
甚至,景帝還做得出,身為天子親自在萬壽山上砍竹燒烤竹瀝給于謙,便是千百年后的面子工程,哪個國家元首干得出這等事?這位是真做得出啊;而且他絕對的手黑,他的妻子勸他,不能廢了侄子的儲君之位,他立馬把這皇后先廢了。
丁一如何敢輕視眼前這位?聽著他問起,連忙答道:“臣躬耕于容城,不求聞達于諸侯。太上及曹公不以臣卑鄙,召臣入京托以瓦剌貢馬之事、委臣縣丞之任,由是感激,遂許國家以驅馳。后值沙場傾覆……今已事了,太上已歸,天子圣明,”這明顯就是抄諸葛亮的出師表。
“哈哈!想不到,如晉還有東方朔之詼諧,難得,難得啊!”景帝便全無半點皇帝架子地笑了起來,甚至用手指著丁一大笑道,“再來、再來!這回不許用漢代的典!”這位是真的什么都干得出,丁一想讓他生氣,然后不得不拂袖而去,總不能因為臣子要辭官,然后把丁一殺了吧?他不發火,直接把丁一往東方朔逼:不要是玩詼諧么?你接著抖,抖不下去看你不好好話?
丁一沒有想到,這位真的可以無下限到這程度。
英宗敗得不冤啊。
一個可以為了籠絡大臣,上山去砍竹烤竹瀝的皇帝啊。
丁一突然發現,在景帝面前,不要臉這三個字是行不通的,正如在英宗面前,想忽悠他,那是自取其辱一樣。所以丁一只能用最穩當的方法,沉默,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他便沉默著一言不發,站在那里。
“我聽說,你舍生忘死去救太上,卻不單是為了全君臣之義,而是為朋友之誼?”景帝并沒有再逼問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他能給你什么,我便能給你什么。”他頓了頓,很認真地對丁一說道,“我同樣需要朋友。”
丁一有些驚愕,為何景帝要對自己說這些話?
人貴自知,丁一很清楚,自己被利用的價值,而他就算再自大,也不至于認為自己,能讓一國之君,把身段放低到這種程度。他可不是土木堡身邊禁衛貽盡的英宗,也不是瓦剌營里,異族鐵騎包圍之中的皇帝。
事遇反常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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