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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待從頭(七)

  丁一坐在官帽椅上,腰桿筆直雙腿著地,不論他如何模仿首輔氣度,骨子里如虎殺氣,總是不經意地透露出來,他放下茶碗,清了清嗓子笑道:“如此說來,皆可殺!學生于貓兒莊時,不見這規矩;學生雪夜踏破敵營時,不見這規矩;學生十一騎沖陣時,依然不見這規矩;學生以七百壯士,用大明之怒殲敵五千騎于沙場,也不見這規矩。”

  刑天深吸了一口氣,這沒法說了。

  丁一的意思很明顯了,不是挾功自重,而是在質問:英宗被俘時、京師保衛戰時,你們去了哪里?國家板蕩你們縮起頭來,現時來給我說個卵的規矩么?你們定這規矩,是在為難丁某人這瓦剌人的仇敵?是視國家于無物?皆可殺,便是這樣。

  這怎么答他?

  誰又能答他?

  刑天所能做的,也只能抱拳一揖,默不做聲轉身而去,這叫送上門來被打臉,莫過于此。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你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刑天還沒有走到客廳時,丁一叫住了他,對他說道,“想怎么樣,直接說吧,你就不是能裝腔作勢的人,來一句‘你比我強’,你想學生給你什么臉色?”

  刑天轉過身來,臉上如鐵青一般的顏色,咬肌倔強地勃起,兩個拳頭不由自主捏得骨節發白,他何時受過這樣的羞辱?便是老英國公在生時,也是待他子侄一般,有什么事都是好言相勸,有什么想不通,都是慢慢給他誘導。

  “你要京師江湖全部收益,好。你當上北直隸江湖盟主,京師的江湖收益就歸你!”刑天咬牙切齒,但說著說著,他終于忍無可忍爆發了,“丁如晉!你莫要太過囂張!某隨時都能殺得了你!三息,殺你不過三息!”

  丁一沒有說什么,只是淡然笑了起來,搖搖頭喝了一口茶,對刑天說道:“接著說。”

  這愈加讓刑天憤怒,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戟指丁一喊問道:“以官勢壓人,豈是大丈夫所為!總之,后夜子時,西郊山神廟,北直隸三十七打行、一十五幫派好手恭候。你若是條漢子,便準時赴約。丁如晉。某等乃是敬你于國有功。若要殺你,北直隸談笑取爾首級者,不下十人!好自為之!”

  說罷刑天冷著臉轉身便走,卻聽丁一又在后面懶洋洋地開口道:“刑義刑仲英。”

  這卻就是刑天原本的名和冠禮時長輩為他取的字,行走江湖,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沒有人敢擔保自己在江湖不會得罪人。也不敢擔保得罪了的都不是小人,不會因為正面沖突無法戰勝自己,而去找自己的家人報仇。所以,一般略有點見識的江湖漢子。都會另外取個名字在江湖行走,正如忠叔在江湖上行走的名字就喚做史遲遲一般的道理。

  突然之間被丁一喚起本名,刑天停下步子,手已按在刀柄上:“你要逼某殺人?”

  被人直稱姓名,在這年代已是污辱,何況刑天只是不擅言辭,又不傻,哪里不知道這時候丁一突然叫出他本名的意思?那就是完全不跟他講什么江湖規矩,而是照著國家律法的腔調來辦。

  “刑義,青州府高密人,豪紳,三代同堂,家有良田二千畝,有兄弟……”

  丁一閑閑地說著,卻聽得刑天額角青筋迸現,厲聲喊道:“不要說了!”

  “你信不信,出了這個門,你就上了海捕文書,天下皆緝;你家人父母,三族以內盡拘入京師問話?”丁一對著刑天滔天的殺氣,連眉毛也不宜動彈一下,“誰也保不了你,下官也不會為難你的家人,只是把事情問清楚了,就教他回去。”

  所謂的樹倒猢猻散,要是三族都被拘入京師,刑家在高密就算玩完了,鄉間豪紳誰也不是吃素的,該怎么侵占吞并,等到刑家問完話回去,早就被挖斷了根:“下官也是職責所在,畢竟你身上有命案,不止一樁,天知道你是不是瓦剌人派入大明,故意殺人引起民亂的?總歸要問清楚嘛,絕非公器私用,也不是私仇。”

  刑天氣得發顫,一掌拍在身邊案幾上,生生將那黃花梨木的案幾拍得裂開:“江湖上的漢子,誰身上沒有命案?命案?你前些天才殺十幾人!他娘的你跟我提命案?這不算挾私報復是什么?”

  “依大明律法,刺殺五品官員者,該當何罪?”丁一毫不慌張,他習慣所有事都做在前頭,該安排的早就安排好了,“你大約是不知道,下官當日就去順天府備了案,那十幾戶現時都在錦衣獄里呆著,敢向丁某人遞刀子?這就是下場。尸首也已尋了出來,你若有興趣,可以去看順天府忤作填的尸格,都是一刀斃命,下官只是情急之下,格檔護衛。光是人證就有十幾個。”

  不單是那個賣臭豆腐的店家,連那些放下刀子丁一沒有殺他們的混混,也早就讓拘了去問話,無論是丁一這個北直隸江湖無不震耳欲聾的名字,還是正五品官員這個官身,都足夠把那些混混嚇到失禁,哪里敢嚼舌頭?順天府一問自然老老實實說了。

  至于刑天,怎么可能知道這等事?

  連朱虎和李青,那些混混要見著他們,都要托了好多人才傳上話,又要等著天然呆和丁一吃了許多臭豆腐,又去買來酒肉與那些軍漢共飲,方才能見著。這些混混的動向,朱虎和李青都管不過來,至今還一無所知,別說刑天這江湖排名前十的大佬了。

  這時聽著丁一的話,立時被嗆得啞口無言。

  殺官什么罪?要是有殺父奪妻之類的私怨還好,自己填命就是,不然的話,是要造反么?

  “張老公爺去了之后,你為誰效力?”丁一突然很不著調地問了這么一句。

  刑天這時長刀已出鞘了一半,他還是習慣用刀說話。實在無話可說,他更想用他習慣的方式來處理眼前的事,特別是被丁一刺激得幾乎失去理智,這時聽著這話,暴怒道:“某安能為人走狗?便是老公爺,不過是仰幕他鐵肩擔道義、銀槍征安南,方才為他辦上些事罷了!你何必污辱于某……”

  “跟著我吧。”丁一又是再一次神展開。

  “呸!”刑天這倒也清醒了一點,知道自己殺了丁一,卻恐怕真給家里惹禍了,狠狠推刀入鞘。沖著丁一啐了一口,怒道:“也不撒泡尿當鏡子照一下自個,你丁如晉,何德何能?安能教某甘心為汝爪牙!”爪牙這時代還和鷹犬一樣,不算貶義詞。

  “那你說說。哪里不能教你甘心為下官爪牙。”

  刑天突然發現,自己又語塞了。

  因為丁一說的是“下官”。不是“我”。

  以一個官員來說。以丁一在職期間立下的功績來講,他有哪里不配刑天這個江湖人來跟隨的?

  答案幾乎是肯定,那是沒有,絕對沒有。

  別說什么殘害壓迫江湖同道,人家是官,江湖人本來就不軌于正義。官府難不成還縱容江湖人?這明顯是不可能的事情啊,所以刑天壓根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明天中午之前過來找劉鐵。他會安排你的差事。”

  “某若是明日中午之前想不通,又待如何!”

  丁一笑了起來:“那便不用再想了。”

  刑天瞪著丁一,胸膛不住起伏,一會松開握著刀柄的手,一會又握緊了。

  “要拔刀就拔刀,你這樣,學生會緊張的,一會就不用勞煩你回去想了。”

  “哼!”刑天冷哼了一聲,終于無奈地轉身而去,高大的背影,遮不去他心中的蒼白。

  丁一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說道:“這就是江湖前十的高手,張老公爺真是管用不管活啊。”

  殉國的老英國公張輔向來便是這性子,包括對于丁一的父親也是如此,到了要用的時節才會想起那個記名弟子來。刑天跟了他這么久,也是完全沒有一點著落的,現時張輔逝去了,刑天明顯又淪為江湖豪客。

  “您也可以這么辦。”陰影里有個聲音,幽幽地傳了出來,卻是以前王振那個喚作影子的貼身死士。這是他敢讓刑天進來的一部分原因,有影子在,能不能將刑天斬于當場不好說,但在旁牽制,丁一有信心支撐到后院蕭逸那二十八人趕到,都是老于戰陣的精悍軍兵,二十八人結陣,刑天要能跑得了,那才叫見鬼。

  丁一搖了搖頭道:“我不會這么干。”

  老英國公張輔若要提拔刑天這樣的人,那得多簡單的事?明顯這種江湖人對他來說,就是上不了臺面的角色,只能用,而絕對不會真正的把他們拔拉到自己麾下,否則就是去土木堡帶上刑天,混點功績也能堂堂正正給他弄個衛所的官兒當當。

  “你要想走出來,現在就可以。我會給你安排好身份,至少弄個千戶的官身不會有什么問題。”丁一放下手中的茶碗,扶著短短的胡須,笑道,“不過,依我看,最好你還是隨我回容城讀書好些,識些字習些道理,這世事,才看得分明些。”

  影子在黑暗里沉吟了許久,開口問道:“能去哪個衛所?”

  邊陲衛所和蘇杭之地的衛所,那差得不是十萬八千里,若是去大同、宣府之類還好,不過就是時時要搏命拼殺;如是去到廉州衛還是雷州衛,跟流放也沒什么區別了,并且時有海賊掠奪地方,也不見得就能消停。

  “這個沒把握,若蘇杭之地,大約便只能給你弄個百戶或試百戶身份。”丁一也很坦白,他此時聲望是高,但實權并不大,可以說非常小,要辦事可以,不見得能辦到隨心所欲。

  黑暗中似乎傳來影子壓抑的笑聲,過了良久卻聽說道:“我隨您回容城。”

  “好。”丁一應了一聲,便也沒再繼續這話題。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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