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于世間原本就有許多不平的,兩人身段一般模樣,尚未出聲辦事之時,那個生得眉清目秀的,看著自然教人親近,那個獐頭鼠目的,必就使人疏遠些,這不是看不看得起人的問題,是下意識的反應;若是擇偶,教著穿一樣的服飾,一樣的身段,必也是樣子出眾的男女,多些機緣。
如是劉鐵學舌,說什么一腔熱血,怕在盛怒之下,于大司馬教人用大棒打出去,是沒什么出奇的;但由這伶俐小人兒說來,卻就贏了許多的好感,于謙問了李東陽姓名、父母、籍貫、年紀,皆對答如流,更讓人叫絕,當時連丁一也因此不被再牽連斥罵了。
于是劉鐵就被于謙趕來與丁一會合,于謙對他說道:“兩日之內你若追不上如晉,要汝這弟子何用?”這也是劉鐵把自己綁在馬上趕路的根本,至于那小人兒,于謙卻是揮手道,“你且自去,使人陪他雙親安頓,這孩子老夫自有安排。”劉鐵哪里還敢問?把帶著他上京師的幾個教習留下來,又帶了李淳夫妻去了金魚胡同安置住下,便一人三騎快馬出京了。
丁一點了點頭,無論他對于謙于大人有什么看法,也無論因為站在英宗陣營所以對于謙有什么不滿,有一些事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一是于謙絕對私節無虧;二是于謙不怕死;三是于謙是有大才干的。
可以說他于大司馬好權,好身后名,剛愎自用等等,但這三點任誰也抹不去。事情于謙敢伸手接下,必定不用為李東陽擔心的了。
于是丁某人又開始進入謝雨城所擔心的失心瘋狀態。
一路上逮人就問:“這位老丈請了,敢問可知何處有綠礬?”、“這位大姐請了……”
所幸劉鐵回歸之后,他們的行程猛然快了起來,每天行軍一百五十里左右,隨行的數十匹馬,馱負帳篷、食物、輜重,輕裝行軍百五里也就是大約七十來公里,丁一覺得完全沒有什么。因為丁一接受的標準,就是普通野戰部隊負重四十公斤之后,日行軍八十公里,而且是師級部隊的徒步速度,部隊規模越大,行進速度就越慢,這是必然的。
但對于這些十到十三歲的學生來說,里面還有女學生,真的走到哭起來的人,不是一個二個了。因為他們不單年齡小不是軍人啊,進入書院也沒經過體驗,這次隨丁一出來,也是自愿報名,先報先得,這五十名學生本來以為可以公費旅游,誰知道變成行軍!
前幾天還好好的游山玩水,為何到了今日就成這樣?
于是開始有人行到一半,就賴在地上不肯走了。
對付這種學生丁一倒是駕輕就熟,哪年沒有新兵偷奸耍滑的?準備好的繩子往腰上牽了,另一頭就綁在馬鞍,不樂意走就讓馬在地上拖著,沒拖上兩步那人就跳起來,這比自己走還難受。冇 行軍是走路不是跑步,靠的就是一個意志力,只要能跟得上隊伍,前面帶隊的壓好速度,不至于就這樣跟不上的。再說又不是前有圍堵、后有追兵,也就是走的時間長一些,稍為快點罷了,一小時五公里,只要堅持住問題不大。
當然也有兩個實在支持不住昏闕過去的,被謝雨城那些教習負起置于馬背上,又有隨行的醫生取銀針扎了,醒轉過來在馬背上休息了一陣,看著同學都在徒步行進,自己賴在馬上,卻又要求回到隊列里去。
但丁一又讓他們兩個休息了半個時辰,看著沒事方才許他們下馬入了隊列。
去到濟南地界,尋了一處野外又扎下營來,由教習帶領著去撿柴火,十人一組自行壘石為爐,從馬背上取了干糧肉脯,煮開了胡亂吃了一通,已有人在草地上打起呼嚕了,教習一個個依丁一的命令,把那些學生弄醒了,教他們燒了熱水燙了腳,有起泡的都挑了,方才讓他們入帳篷中去睡。
丁一微笑著行走在帳篷里,看著被分派站哨的學生卻是他認得的,看起來一副隨時要死掉的模樣,對她說:“君玥你且去睡,這一班哨我代你站了便是。”
那喚作丁君玥聽著連忙直起腰來,把手里的短槍握緊了,訕然笑道:“先生放心,君玥不是混人,剛才只是疏忽了。”她是極力要證明自己有用的人,哪能讓丁一替她站哨?何況這也不實際,下一班哨是不是也能讓丁一來替著?要不別人就會問,為什么丁君玥可以去睡,自己卻要站哨?
一般這年紀的孩子,怕沒想到這么深。但丁君玥這吃百家飯長大的人,她是有著深切的危機感,卻是方方面面要比同齡者老成和早熟許多。丁一看著她繃緊的小臉,點了點頭道:“別以為站哨就是呆在這里裝個樣子,就算這里沒有瓦剌人,你知道有沒有山匪?你知道有沒有野獸?明哨要威嚴,讓來犯之敵不敢輕侮;暗哨要機警,不能讓大伙迷迷糊糊死在夢里。我且問你,你這哨兵,能在我入睡時,護著我的性命么?”
丁君玥就遲疑了,這題目真的太大,一條人命,她怎么背負得起?
著她這樣,丁一便伸手要將她的短槍取過來:“若你不能護衛我的性命,你,不配當哨兵。去睡吧,也許你們太小了。”
“我、我、我想我能……”丁君玥鼓起勇氣回答。
丁一搖了搖頭:“只有能,或不能,只有生或死。你不能拿我的性命開玩笑。”
“能。”
“言不由衷。”
“我能!”這一回,她終于堅定了自己的心。
丁一收回來伸出的手,點頭道:“很好,記得把哨位交給下一班崗時,你也得問清楚。”
“唯!”
什么是成長?這便是成長。
難不成每個人都要找些死囚、俘虜來殺了,才能成長么?
這時看著丁一巡營也跑了過來的謝雨城,低聲跟劉鐵問道:“某看容城先生方才伸手擺弄了許久,是在看看君玥長大沒有么?”說著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低笑道,“其實先生何必問她能不能承歡床席?她本就是先生給的飯吃,給的衣穿,先生收了她,便是她的福氣……”
他說得興奮,全然沒有發覺劉鐵不知不覺之間,已跟他拉開了好遠的一截距離。
“今晚正好閑著,便來切磋一番吧,特別是謝教習,你的近身搏擊能力很差,反應也極慢,你得多練習一下,把一些動作通過訓練,形成一種下意識的反應,比如說……”丁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走到謝雨城身邊,說話之間突然一個過肩摔把謝雨城摔倒地,還沒等他爬起來,一記十字絞將謝雨城勒得只覺手要斷掉了。
在謝雨城覺得自己手是已經在將斷未斷的邊緣,丁某人終于松開他并把他扯起來,然后招呼了吉達一聲,叫他用自己剛才的方式,跟謝雨城再對練一次,于是謝雨城再次被摔得只覺五腑六肺都離位了,又被絞得痛不欲生。
這不算完,丁一招手著讓劉鐵也過來。
劉鐵一跟謝雨城放對,那就真比丁一和吉達慘多了。
那兩位要不講究動作的話,都是能一只手放倒謝雨城的角色,所以對力道的控制很有分寸,包括摔落的速度,畢竟不是真往死里搞。
劉鐵就冇不成了,他要弄倒謝雨城沒問題,但基本上得全力以赴。
也就是有多大勁得使多大勁,沒有分寸的。
這回當劉鐵放開他以后,謝雨城在地躺了好半晌才爬起來,卻聽丁一說道:“下一個動作……”
“先生!我錯了!真錯了!”謝雨城哭喪著臉蹲在地上叫道。
吉達冷哼了一聲,只是說:“你這樣,永遠也打不贏我!”便準備接著教練。
還好劉鐵看著謝某人可憐,扯著丁一說道:“先生,那日于大人還說了一句話,今日想來,怕是有所指的……”
“噢?”丁一揮手止住吉達,向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謝雨城在周圍警戒。
事情說來也是簡單,簡單到劉鐵如果不是刻意回憶,都記不起來。
當時于謙是問丁一近況如何?劉鐵怕再被他罵,就撿了好笑好玩的來說,并且還說起丁一見人就問綠礬的事,這倒是不怕被人知道的,越多人知道越好,綠礬這玩意只要有人知道,哪怕開價高些,也好過現在無法可施。
于謙聽著撫須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直到劉鐵辭了出去的時間,才聽得于謙似乎無意自語道:“如晉此行若肯用心,倒是或有所獲。”只是這若有所獲,不知道他說的是綠礬,還是書院教習,或是煉鋼的法子,就不得而知了。
丁一聽著沉思了片刻,拍拍劉鐵的肩膀對他道:“不論是什么東西,只要能有收獲便是好事,就算一無所獲,能把這批孩子鍛煉出來,已便是最大的收獲!走吧,每個學生都得去看看,終歸是孩子,著了涼卻就不好了。”
丁君玥在邊上偷偷聽著,只覺眼眶有些濕了,原來先生心里,卻是將他們都當成自家孩子的。平常的一句話,只因聽在不平常的人耳里,卻就生出了感慨,也種下了一顆效忠的種子,假以時日,這些種子必將成林。
那才是丁某人一展大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