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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幽懷恨無句(一)

  皇城之中一座座華麗的宮殿,被蒼生百姓寄予了許多的幻想與期望,華夏的百姓就算留存著那么一點小農式的狡黥,也總是保持著數千年來美好的愿望:皇帝是好的,若是有錯,都是奸臣搞的鬼。

  他們總是認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誰愿自己的田地澆不上水?皇帝總不想讓自己國家變壞的。也許他們不愿意相信皇帝也會有壞心思,因為那是整個規則的崩塌,那就意味著艱苦而平靜的日子將一去不返還。

  所以,越是底層的百姓,只要還能活下去,他們更愿意去罵奸臣。

  但景帝站在宮中,望向宮外的天際,卻有著無盡的留戀。

  這一座座華麗的宮殿,何嘗又不是一個巨大的囚籠?把他的身心都綁在這里。

  富有四海只不過是大臣想讓他相信的事情罷了,其實他所真實擁有的,也不過是這一片皇城,連皇城外他也管不過來,要由順天府去管轄,更別提南直隸與十三承宣布政使司了。不,其實連這片皇城,也要任各式宦官太監去打理,真真正正屬于他的,就是那張龍椅罷了。

  這是他的囚籠,也是他的所有。

  他突然懷念起宣宗生前,自己與母親住在宮外的日子,雖然無名無份,但過得快活,無拘無束。那飯菜總冒著熱氣,桌上總有時鮮,誰也沒有指望他會坐上這張椅子,誰也沒有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于是丁一的話便浮現在他的腦海。

  丁如晉說吃著這樣的飯菜。很難受,他根本就吃不下。

  這是唯一在他坐上這張椅子以后。敢當面這么跟他說出實話的人。

  沒有跟于謙一樣和他講什么百姓艱苦,也沒有和那些大臣一樣,因為賜宴而胡須激動得發顫,就算吃的是豬食也無所謂,他們吃的不是飯菜,這是份殊榮,若有人講究起那些華美的菜肴,味道是否好吃。大約會被視為瘋子吧?

  只有丁如晉,也許,景帝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第二個人,這么認真地告訴自己:每天吃這樣飯菜的皇帝,好可憐。

  “不。別打丁如晉的主意。”憑欄的景帝用力一拍欄桿,對侍候在身后的興安說道,“莫須有好作,掩不盡后世罵名,就算你把罪名都攬到身上也沒用的。騙得了一世人,終歸騙不了百世人。”

  興安不敢開口。只是跪下磕頭,這不是他能開口的話題了,他可以說出莫須有三個字,但如何做,那是景帝的意志。輪不到他一個閹人來插話,正是分得清分寸。他才得以長陪帝側。

  “哈哈哈!”景帝卻又笑了起來,笑得淚水都出來了,他一腳就把興安踹翻,大笑道,“戲做得多了,便出不來了,連自己也相信了。”說著他踢起興安,示意他過來,沉默了良久,才開口說道,“方才那話,欺心了。”

  景帝看著低垂冇著頭的興安,不知道為何心里生出一分厭惡來,他想起丁如晉,那想笑就笑,想說就說的丁如晉,卻格外的真實無比,“不要打他的主意,這世上,真人不多了,活人,也不多了,以后若是朕動了要殺丁如晉的心,你記得跟朕重復今天這句話。”

  “是,老奴記著了,‘這世上,真人不多了,活人也不多了。”若爺爺日后要殺丁如晉,就將這話說與爺爺聽。”興安規規矩矩地應著,還把這句話復述了一次,格外的小心,他可不愿出什么差錯,許多閹人眼紅著他現在的位子呢。

  景帝又轉過身去,望著皇城外的藍天。

  他認為自己有些明白丁一為什么會成為英宗的朋友,他覺得丁一是真人,不是道教那種真人,而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跟那些大臣一樣,總是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想讓皇帝相信一些他們自己心里壓根就不相信的事。

  不論如何,在丁一不知情的情況下,他逃過了一劫,因著他在飯桌上誠實的表現。

  但同樣在丁一主和不知情,連接景宗也以為這一頁已經揭過的時候。下了值的興安,正對著他幾個心腹說道:“若是失手,卻不會有人去為其出頭的。只能自己擔下所有的事。”他頓了頓,對那幾個心腹說道,“爺爺是圣君,一些黑暗丑陋的人與事,便是有你我來為主上分憂了。一百萬兩銀子,把這事辦好,聽見沒有?”

  “是!小的記下了。”那些太監紛紛應道。

  興安不是個簡單角色,雖然跟著景帝,但英宗上臺、景帝入宮之后他也是開始有了權力的。土木堡事變當時還是郕王的景帝,叫他去問大臣怎么辦?瓦剌人要打京師了啊!徐珵這揣摩上意的家伙,就是當時提出南遷。興安是怎么干的呢?史有載:“安叱之,令扶珵出”。

  世上的事,有一些是瞞下不瞞上的,例如朝堂之間的勾心斗角,宦海浮沉,小民百姓真的只能靠猜,哪個朝代也不可能會把這些東西宣告天下,某個大臣落了馬,往往落馬原因只不過是個籍口,真實導致他下臺的根源,是另外的事實情,瞞著下面的百姓,因為這事不必讓他們知道,不瞞上,是因為上面的人得知道真相,否則事辦不成;

  也有的事,是瞞上不瞞下的,上面的人不見得會同意來辦這件事,所以便瞞著,而下面的人不清楚,這事根本就沒法辦下去。例如興安要辦的這件事一樣,如果連下面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辦?興安太監自己跑出去找殺手或是親自動手么?

  所以,懷恩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當然,一起始他并不知道興安要做掉丁某人。

  問題是興安不怎么收錢,他不比金英好斂財的,所以宮里興安一系的太監就在開始湊錢。

  正如于謙于大人再清廉,不代表大明兵部景泰年間就清如水一樣。

  懷恩此時在宮里,是屬于金英這一系的。

  不知歷史上就是如此,還是因著丁一的到來發生了變動。

  金英是個老太監了,宣德朝時很得寵,王振上來后他才靠邊站的,景泰登基,他便又活了起來。不過金英還是比較照顧懷恩,這不是丁某人的功勞,而是懷恩自己在宮中的本事了,懷恩要是一路得靠丁一照顧,歷史上他也爬不出頭。

  “不要借錢給某些人。”這是金英的話,當然懷恩離金英還有很多級,這也是中間管事太監傳下來的言辭,“別貪那點息,這事一旦做差了,就是人頭落地的勾當。”

  幾乎收著這消息的當天,就有興安那一系的宦官來尋懷恩借錢了。

  閹人很少有不愛錢的,興安要他們湊出一百萬兩來,誰也不打算自己全掏了——要顯得平日黑錢收多么?這個任務就一層一層分派下去了。而下面小宦官并不見如上面大佬那么渭涇分明,平時能說上話的,也多來往,被上面一逼,也就只四處找人借錢了。

  “到底要辦什么事?誰要辦事?”懷恩好奇地問著來借錢的同僚,他并沒有意識,自己在打聽著什么,只不過能來事的人,沒有一個是安生的貨,總想弄點消息,“你若不說咱家肯定不能借你,上頭都開口了,說誰貪你們許的那點息,到時發現了,都去打發去浣衣局的冇勾當。”

  那小宦官被他逼得沒法子,因為他的積蓄實在應付不起上面要的數目,只好問懷恩說:“我給你說了,你是不是就借給我?不是我信不過你,是你我這種等級的,又能知道個什么?只是聽說,上頭要去辦一個事,上頭到哪里,我也說不清,總之就是這事需要一筆銀子,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你借還是不借。”

  “不借,我有三兩七錢,你拿去吧,就說是上月欠你的賭債好了,不用還。”

  懷恩在那同僚走后,就覺得這事不對勁了。

  太監要辦事,不是沒有花錢的。例如塞錢給上面的大佬,換個好點的管事位置之類。

  問題是上頭要辦事,上頭到哪里都說不清,這些日子,幾乎他認識的興安那邊的人都在湊錢,這就大有問題了,如果是真的興安要花錢辦的事,倒就對了,興安平素不收黑錢,是很有名的。

  那么,可能是什么事?司禮監太監要辦事,還得花錢去找人辦?這說不通啊,只有給司禮監送錢的,哪有司禮監太監往外送錢?

  事實上如果興安知道事情被辦成這樣,那下面幾個太監恐怕是落不了好的。

  但興安就是景帝的忠狗,或者說皇家的忠狗,他覺得這個事得幫景帝去了一樁心病,他就想法子去辦,自己又沒那么多錢,他能生出來銀子么?割了之后能練出神功,千百年后還有武俠小說提過這說法;割了之后就能屙出銀子,那是真沒聽說過的事。所以他這事還不能讓廠衛的人出手,一旦事敗,那就是讓景帝難受了。找外面的人辦,自然就得要銀子,他也只好找下面的人去要了。

  懷恩越想越不對,能讓興安花錢去辦的人,無非就是那幾個。

  他尋思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事還得去打聽打聽才安心。

  這一打聽就打聽出問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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