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之所以無名,不在于他們偽裝得多好,而是他們根本不偽裝,農夫就是農夫,絕對不是身上有功夫而裝扮成農夫的殺手,就象阿七,他壓根就沒有什么身手可言。否則的話,丁一也不可能會一路上沒有防備,練過搏擊的人,不論是在走路還是舉止之間,總會有一些痕跡流露出來的。
而這些持刀仗劍的殺手,他們才是出手殺人的角色,但是阿七面前他們只有聽命的份,因為強悍的永遠不是身手,而是智慧和見識。瓜還沒熟,所以也就沒有看瓜的人或狗,當那些殺手把瓜棚里養著的幾只兔子都殺掉,又踩死了幾只蟑螂之后,他們一無所獲出來。
“你們兩個帶著九阿公回村里,由他出面把能找到的狗借過來,記住,借,不是搶也不是買,就說兩頭騾子不知去哪了。”阿七對著他們這么分派,那兩人匆匆去了,阿七又對其他人吩咐道,“守住上山的路、河流,把火把熄了。你留在這里,如果我沒猜錯,六哥馬上就回來……”
阿七還沒說完,就聽著馬蹄聲來了,他揮手教那些人按分派去守住上山的路口、河流、溪澗,走上官道與六哥說道:“他留下一匹馬,差三五人把其他馬匹全部帶到句容。把路上的馬蹄印全掃了。”
六哥看得出來是很信任阿七的謀略,立刻按著他的話,馬上就教人下馬,點了五人帶著二十來匹馬往句容方向奔去,又指揮其他人清掃路面。阿七又對他說道:”騎著留下的那匹馬,在這路上沖南京城方向跑過去,到三百步外那個交岔口停下,再牽著馬走過來。再把分岔路那兩條去上口村和下口村的路。路上足跡全掃一遍,弄完把火把全熄了。”
他這么安排,是預備著南京那邊尋過來。
當看見這條路有往返的馬蹄印,而另外那兩條干凈得一個足印也沒有時,會起了心思查看足跡的人,必是極細心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會先去查另外那兩條路。等他們一無所獲再往這邊來,至少已有一刻鐘的時間了,不要小看這一刻鐘。一刻鐘足夠改變許多事。
丁一臥在山腳下的樹邊,他看著那些火把把瓜棚包圍,聽著阿七吩咐去帶狗來、又教人把守路口,他的心便愈來愈往下沉。他的衣物和那些嘔吐物,可以留給狗太多的追蹤信息了。而且阿七讓人去村里借狗,不是一頭兩頭。丁一聽著。這村落再少怕也得十幾條狗吧?怎么辦?
他感覺眼皮就要睜不開起,越來越強烈的睡意,一襲來,如果不是倚在樹干上,也許已經昏睡過去許久了。而聽著那六哥到來,以及阿七進一步的安排。丁一苦笑起來,真的不能小看古人啊。
除非撐到天亮,要不然的話,就憑阿七這布置。就憑這村落的偏僻——別看離南京城也就半個時辰左冇右,這里離南京城半個時辰左右的村落、鄉里,不知道有多少!就算萬幸劉鐵他們心有靈犀出城來找,要把這四周半個時辰左右的弧形軌跡尋遍,也不是個容易的事,何況于半個時辰這個概念,劉鐵他們壓根就不知道,他們并不知道丁一走了多遠!
而更倒霉的,莫過于丁某人出城里特意跟哨衛叮囑說今晚不回來。
丁一把濕泥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這是實在沒有力氣穿上衣服時,給予自己的保護。然后使勁地掐著自己的虎口,可惜這個時候他已經沒什么氣力,連掐著虎口也不覺得怎么樣。撐到天亮,至少他得撐到天亮才有希望。他深吸了一口氣,踉踉蹌蹌往山上挪動,借著黑夜的掩護,禱求能找到一個避難的所在。
他不是沒有這么狼狽過,在去毒梟地盤臥底時,有比這更遭的情況,但至少他當時手上還有一針嗎啡備用,還有定位器可以讓接應的隊友找到他,至少還有一把步槍,讓他可以叢林里,利用自己身為狙擊手的天賦和本領,爭取上一線生機。
現在丁一什么也沒有,其實他事前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但這不是他的問題,是時代的問題,除了一把戰術直刀和一套衣服、一卷繃帶、三角巾、一管青霉素、針線、魚鉤,他還能在這個年代,給自己準備一些什么?而這些東西,僅僅依靠這樣東西,以他現在的體力和狀態,恐怕連一條成年的中華田園犬都干不掉,別說三四十個持著長刀的殺手和可能到來的一大批成年狗只。
往上無力地攀爬與其說是自救,不如說是丁一習慣性的不屈,一種老兵不死的堅持。
只是凋零。
只是枯萎。
他已有面對這個結局的明悟,但他不會放棄。
在這慢慢接近死亡的時光,幾乎已經無法睜大眼睛的丁一依然按著戰術要領,麻木而緩慢的向前。
沒有什么失望與悔恨的感覺,丁一的心中有無盡的恬靜,他已盡自己所能,去做好他所能做好的事。甚至連誰要殺他,這些殺手是為什么要設局殺他?在這一刻也根本不重要,不論今生前世,他殺的人,足夠多了,多到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形式的刺殺,畢竟,殺人者,人恒殺之。
也許說他殺人是因為抵抗侵略、保家衛國等等的原因,那么,這便成為他死的根源。他不后悔,就算重來一次,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正如讓他來到這個時代的那一發子彈,就算重來一次,他也依然會攔在那位孕婦的前方。
這時候丁一感覺自己開始升騰起來,也許,這就是最后的結局,也許,重新睜開眼睛會發現躺在現代的病房了……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苦難并沒有就此結束。一只纖細但粗糙的手,按住了他的嘴巴,那不是由于在毒梟地盤臥底時曾假扮過虔誠的基督徒,而上帝因此派來迎接他的天使;也不是為了諸神黃昏而來挑選勇士靈魂的瓦爾基麗婭;更不是天庭的接引仙官,也不是牛頭馬面。
只是一個女人,纖細而單薄的身軀。
黑暗中只隱約看見她的側臉輪廓,丁一無法在腦海里尋找到相符的記憶,她吃力地架著他,咬著牙,蹣跚在山路上,甚至有幾次打滑差點兩人一起摔倒。唯一沒有引起阿七他們注意的原因:就是除了看守山路入口的人手之外,其他人都在忙著打掃官道,而她對山中的小徑很熟悉,就憑籍著夜空里的星光,翻行在山路上,甚至沒有驚動夜宿的飛鳥,她知道該往何處行去,她絕對不是在夜里第一次走這條路。
肌肉是最為沉重的,而丁一用一年左右時間讓這具身軀的脂肪消失了絕大部分,這樣的結果就是他的體重要遠比外表看上去重得多,她扛得很吃力,特別到了后面,近乎昏迷的丁一幾乎失去了知覺,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肩膀上。
在上坡的時候,她甚至需要用力地掐著丁一大腿內側的肉,以讓他清醒一些,才能協力攀爬上去,盡管大腦昏闕,但丁一走過了兩個坡之后,大約也清楚,自己的兩條大腿肉側,應該是一片青紫,她下手可真狠,真是一個狠角色。
當她把丁一放下時,已經站不穩跪倒在地,累得不住地喘息。
因為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冇疼痛讓丁一略為清醒了過來,他在黑暗里打量著四周,摸索著,濕潤的空氣,帶著微微的溫意,還有,雄黃的味道。他用手中的刀柄輕輕叩了叩地面,隱隱有回聲,一個山洞,他在一個山洞里。
“那邊的袋子有前幾日放的一些餅,竹筒里有水,這山洞我隔十天就來灑一次雄黃粉,應該沒有蛇蟲的了。”她的聲音喚起了丁一的記憶,似乎他聽過這把聲音,但一時卻無法想起,她又說道,“我不欠別人情份,從他讓人把我弄到這里開始,我就知道他把自己弄成那樣,肯定是在想什么鬼主意。他準備了大半年,每天都期望著用上他準備的東西;我也準備了大半年,每天都期望著用不上我準備的東西。但終于都用上了。我得走了,一命還一命,你不必謝我,我也不再欠你。”
然后她便走了,走得很堅決也很快,就算丁一低聲喚了兩聲:“且慢,恩人……”她也沒有停下步伐。她不知道在用什么東西,把洞口堵上,于是連原先于外面透入的微弱星光,便也隨之熄滅了。
這個時間去思索她到底是誰,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丁一所知道的,就是如果她要弄死他,大約不用這么麻煩,只要方才大叫一聲,就足讓那殺手沖上來把他亂刀分尸了。所以盡快恢復體力,才是首要的事。
黑暗中丁一摸索著,卻一下子按空,把手按進溫熱的水里,這山洞里有一個湯坑,或者說,溫泉。而丁一也找到了她說的袋子和竹筒。吃了兩個干硬的餅,這對嘔吐了七八次的食道來說,是一件很難受的事,但丁一卻知道如果要恢復體力,這是唯一的選擇,他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心里暗示:這不算什么,我能行。
又再喝了一竹筒水,然后丁一就解下背包,把自己扔進了那個大約齊腰深的湯坑里。
還沒等他洗凈身上的泥,他就靠在湯坑的邊緣,昏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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