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公文開頭說的是,在古北口鐵門關外,熱河——此時的熱河不是千百年后那世界上最短的河流,而是包括了后世武烈河在內的流域——上營這個十來戶的小村子,就在那里建立衛所,喚做:密云前衛。隸屬于后軍都督府。
問題是在后面,調右軍都督府的貴州都司下屬興隆衛,衛指揮使、昭勇將軍丁如玉,率興隆衛官兵,移駐密云前衛。于謙冷笑著道:“如何?說不定丁昭勇將來平定漠北,到時封侯封王,如沐王府永鎮云南一般,永鎮漠北!蠢不可及!你覺得自己現在名動天下,便能者無所不能么?從容城上京師到現在,一直總是想煽動開邊、開邊,土木堡之役,丁如晉你捫心自問,其中或多或少可有你的功勞?”他的意思,是英宗御駕親征,丁一在京師鼓吹皇漢思想,鼓吹安西都護府之類的,也對英宗和王振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你可知曉?衛所正軍移駐是要攜妻同行的,還要至少一名軍余隨行!得了這筆開拔錢糧之后,若無戰事,便再無餉糧了!到時這么多人,怎么養?古北口外敢讓軍兵去耕田?”于謙氣得不行了,戟指著丁一罵道,“衛轄五千六百軍兵,現時如玉那里有多少人?只不過三千人!原本護衛總督左右,最是安全不過,便是軍兵少了些,又有何妨?現時移鎮古北口外,你以為瓦剌韃子來攻,關內軍兵會去救援么!”
這么罵下來,意思是人多也頭痛,不知道要怎么養;人少也頭痛,連命都保不住。
于謙不是在亂噴,他說的都是實情,英宗被困土木堡,楊洪就一兵不發看著,別說丁如玉了。噴了好一陣,丁一被罵得頭昏腦脹,于謙終于停下來,喝了一口劣茶,卻對丁一說道:“去把門關上。”
又教丁一靠近了,低聲對他說道:“你怎么鼓搗出這等事,卻又事先不知會為師一聲?蠢才!如今再罵你也無用,你卻須記住,這幾日不急著回容城去,先與孫都督等將帥……”卻是教丁一先去和鎮邊的軍將弄好關系,當了二十年侍郎的于謙,有什么官場門路看不透的?
而后想了想,方才對丁一說道:“調興隆衛移駐密云前衛,是簡在帝心、圣意所屬,交付部議不論首輔、天官皆贊同的……”一些話點到就好,于謙不相信丁一真的蠢到聽不明白,“你在鼓搗什么餿主意,為師也不問你,只是如玉不容易,你卻要為她著想,不能教她沒得個下場。”
“弟子受教。”
“滾!”于謙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丁一,就忍不住想操起鎮紙給他來上一下,這一點,他和景帝倒是有著相同的認知。
于謙方才所說的話,除卻罵丁一的,最為實質的也就是一句,但那一句已包含了許多信息量,圣意所屬,部議也簽署,說明不論景帝和朝中大臣,都不愿丁如玉的官再升下去。對于他們來說,所謂密云前衛現時就是潮穆特部落在放牧,又有也先的軍馬不時進駐,一個三千人不足額的衛所放在那里就是入了死地,丁如玉去了就是送死的。
景帝是不太相信,只有古北口那處的晶礦,才能用的,他尋思著等丁如玉吃了虧,丁一就得老老實實去找他改口。若是不然,錢賺不成,教丁昭勇壯烈殉國,倒也不失一樁美談,活著的女將軍是大家的心病,死了的女將軍,又無子嗣的,加封追授等等又怕什么?
只不過對于丁一來說,卻不是這么認為的。
特別是在他前幾天接待了遠方而來的客人之后。
來的是舊人,也先的妹妹巴達瑪的護衛頭子,這個瓦剌的千夫長,沒死在蝗軍的刀下,沒死在丁一弄出的大明之怒火焰下,卻差點病死在金魚胡同丁家宅院的門口。他是跟巫都干那伙子一起進的京師,而他不知道巫都們那行人的目的,巫都們也以為這千夫長是商隊里的護衛頭領。
京師有青۰樓,有酒,有各式各樣草原沒有的新奇東西。
他又不是和巫都們一樣,肩負著刺殺的任務,需要時時注意行蹤以免留下蛛絲馬跡讓丁一醒覺。所以對于千夫長來說,這就是一個悠閑的假期。事實上如果他只是去青۰樓還有吃喝,不論巴達瑪給他準備的銀子,還是他自己的積蓄,在京師等到丁一,或是去容城找到丁一,都不會有太大問題。的確,就是一個悠閑的假期。
奈何漢人的花花世界里,不止有青۰樓,有美酒,還有賭坊。
千夫長進了賭坊。
他出手很豪爽,不論輸贏。
于是在他贏了十兩銀子開始,基本上他的下場就已注定了。
本來以他的身手除非遇上高手,要不就算身無分文,去偷去搶也能活下來,這時代的草原人,也沒多崇高的道德潔癖,真活不下去了,絕對不介意客串強盜這職業,他們也熟手,每年打草谷,不就這么干的么?
可惜不知道是在青۰樓被掏空了身子,還是酒喝得太多,他竟然病了。
然后上客棧來討債的賭坊打手,那些平時他隨便放倒幾個的打手,就把他結結實實收拾了一番,除開小衣,連外衫也全給收了去,還是小二看他可憐,把一套破得實在沒法再補的裳褲給了他,方才不致于赤身果體。
結果手腳長大的千夫長穿著那短了一截的破爛衣裳,說著拗口的大明官話,感覺就是逃荒的叫花子,丁府的門房怎么說也是劉鐵這狗腿子調教出來的,本就狗眼看人低,看穿得象叫花子的韃子就更低了,哪里會放他進去?
于是他貧病交加癱在丁府門前兩日,門房正和府里小廝商量著,是不是把這廝扔去胡同口,還是等他死了送義莊?要不是丁一剛好上京來,又是習慣騎馬而不是坐轎的,指不準就用上門房的備用方案了。
當那千夫長用蒙古話叫住丁一之后,他就告訴丁一兩件事:一是有人要行刺他,巴達瑪派他來報信,說是草原上有些人,也先也是管不了的;二是問丁某人,先前答應的交易,到底什么時候可以開始。
若沒有這個人的到訪,丁一進宮時,不會說起熱河的礦。
趙子龍的故鄉,也就是常山郡,大明的趙州臨城縣,丁一記得也是同樣有石英礦的。
專門和景帝提熱河,是因為丁一要的不單是石英礦,還有熱河的地盤。
其他人眼里的死地,對于丁一來說,卻就不一樣。
只不過雖被于謙訓斥,倒讓丁一對于謙生出幾分好感來。
因為于謙是為他好,是擔著他和如玉的命運。丁某人又不是不知道好歹。
所以他盡管心中早有定數,還是按著于謙的吩咐,拜會了孫鏜那些軍將,私下又是許諾,若是弄出千里眼,必定會贈與他們一人一具云云。丁一目前來說,信用還是很不錯,他說了那些軍將也都很高興,并沒有誰覺得這是空頭支票。
孫鏜在京師保衛戰里,是和丁一一起殺過敵的,對于丁某人很有好感,這日派了親兵過來,說是設了宴在醉仙閣,要回請丁某人,務必光臨。丁一雖說有點急著回容城看看李匠頭弄得如何,但正是要與軍將拉好關系的時節,也只好答應赴宴。
醉仙閣在京師里是極有名頭的,比起倚紅樓之類的地方,不是一個檔次。
若要往俗里說,便是千百年后的天上人間與普通的棋牌、桑拿會所的不同。
所以丁一原本是不準備帶護衛,想著就讓杜子騰隨行便好了,畢竟高檔場所,弄一班親衛,擺給誰看?來的都是軍將,誰手下兵馬不比丁某人多啊?弄些親衛戳在那里,這不就是焚琴煮鶴嗎?
但不論如何,杜子騰卻堅決不同意,甚至說出了“亂命不敢從”的重話來,直接把劉鐵支去城外那五百親衛的駐地,又把在金魚胡同守著宅院的刑天也叫上,帶著八個親衛,人人內著鎖子甲外披雞胸甲,再在外面罩了戰袍,佩了長刀護衛在丁一左右,除非弄幾臺百虎齊奔的原始火箭炮,或是搞幾臺床弩來,否則便是有刺客,也絕對能支撐到官府援軍到來。
刑天本來有點不太愿意,他多少還是有點放不下江湖前十高手的虛名,耐不住杜子騰私底下跟他說了一句:“你想一輩子當江湖高手?那就當學生多事了。”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刑天方才醒悟起來,什么見鬼的十大高手?北直隸第一刀蘇唉現在已經是朝廷命官了,可不比自己給老英國公賣了十來年命,干了無數臟活,還被煽得熱血沸騰強一百倍?要不是投了丁一,自己弟弟連個官身都混不上!
人一旦念頭通達了,事情也就辦得利索。
當丁一出門時,刑天也早就披了甲執了刀盾等著同行,丁某人看著點了點頭,自這一刻開始,刑天方才算是開始融入了丁一的系統之中。而許多年后,刑天極為感激的,是杜子騰提醒他所說的這句話,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丁某人۰大約是運氣不太好,去到醉仙閣一路上都平安無事,只是行到醉仙閣門口,卻便遇著許多從門口出入的人等,遠遠便和他打起招呼,有國子監的舉監生叫“容城先生”的,有江湖豪客叫“丁大俠”的,也有朝廷官員叫“如晉”的,當然最多的還是那些商賈,打聽著這位便是名動天下的丁如晉,紛紛納頭就拜或是長揖及地,口稱“見過丁大人”。
卻就聽著有個聲音極為突兀地說道:“丁秀才,你也是讀書人,見了前輩,便這般不聞不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