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華燈已上,醉仙閣外卻里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倒不是單純因為丁一名動天下的干系,而是有人要來下丁容城的面子,這熱鬧很是看得過。連樓里的校書、舞伎都在窗戶偷偷探了螓首向下張望著。有好事之徒,還恐外面的人聽不分明,一句句地往外遞著話。
陳胖子不以為然說道:“真是淺白無文!這又何難之有?”說著他用肘碰了一下身邊的同年舉人,說道,“年兄,你來給這不學無術、浪得虛名的秀才長長見識!”他身邊這位,素來是有才思之名的,要不是帶齊了人馬,陳胖子也不敢來朝丁一叫囂。
但這位識貨的,聽了愣在那里,好半天才開口道:“這個嘛,丁如晉你自己便對得出來么?”這就有點無賴了,丁一只說得了一句,又沒有說自己對了一個對子,這位是一時無詞以對,便以此來岔開話題的。
邊上那些舉監生和官員,都暗暗罵著這舉人實在無恥,不過也有點代丁一不值:你理會他做什么?無端惹得一身腥!這當頭,他們硬是咬死你自己也對不出來,好了,你還能怎么樣?這種回文對子,又不是說對就能對上。
難道湊兩句“雁過鳴聲留,留聲鳴過雁”、“山中林木古,古木林中山”之類的么?敢對出這種的,想來秀才都鐵定考不上——放千百年后,小學也是畢不了業了,詞性都不對啊!要真這么弄那才真是不要臉。天然居也不是開一年兩年的檔口,怎么著也是幾十年的老字號了,要對這回文對子,要不也得來個地名,要不就得來個古人名,哪有那么好搞?
并且客上天然居。是仄仄平平平,居然天然客,是平平平仄仄。若是要對,平仄就得合得上的。哪有那么好弄?
但對于丁一來說。卻是笑了笑,不以為意地問道:“學生對得出,兄臺也就對得出?”
那人顯然平時極為自負,胸膛一挺坦然道:“哼,丁秀才你也太目中無人了吧?不錯,若你對得出,在下自然也對得出來。”
“云隱寺想來諸位是知道的?”丁一笑著向周圍人等問著。這回不單那些舉監生和官員了,連圍觀眾和樓上偷望的校書、舞伎都和應起來:這個自然知道,陽嶺云隱寺,據載始建于晉代的寺廟。
那陳胖子拉來的舉人同年。倒也是才思敏捷之輩,拍腿叫道:“原來如此!僧游云隱寺,寺隱云游僧!雖然三平收,但二四的平仄卻是對得上的!”邊上眾人無不稱絕,只是剛好從醉仙閣出來。一直站在邊上那些官員里,有與商輅交好了,隱隱覺得是不對的,聽商輅平素說來,與京師傳聞之中。丁某人一旦發作,不是這般易與之輩。
果然就聽丁一笑道:“如何?學生便說了,爾等的舉人是買來的。唉,何必自曝其短?‘居然’對‘寺隱’,也只有兄臺這買來的舉人,方才做得出來的事啊!不是買來?是考的?學生是不信的,你看樓上的女校書們,可是沒說自己是舉人,但人家女校書怎么就沒干出兄臺這等事啊!”
這下引得樓上偷看的女校書們,掩嘴偷笑起來。要知道士農工商,這年頭士子是最光鮮的族群,女校書說白了也是一些苦人兒,當然她們要比千百年后的同行,文化底蘊和素質強上許多倍,但社會地位總歸是不好的,怎么說也是賤籍,聽著丁一抬舉她們,說她們比這舉人還有水平,總歸是開心的。
那舉人氣得咬牙,對著丁一說道:“卻是你……”說了三個字,又生生咽住了,難道說丁一誘他說出這對子?沒有,丁一只是說起云隱寺,他自己自以為聰明來搶答的,若是說丁一誘他說出,那不就更丟臉么——自己壓根就對不上,還得人家提示,提示了又想貪為已有,結果還是錯的。
丁一笑道:“學生只是想說,如有這樣的古宿,自然也就對上,若是兄臺問學生有沒有對得上的,倒是有的: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誠然,平仄是待究的,不過若如兄臺先前所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必究的準則,卻還能湊合。學生便去赴約,兄臺若對得上,請盡管放聲罵便是;但若對不起,又在這里叫囂污我聲名,在場諸君作個見證,丁某雖白身,也非任人欺凌。”
那圍觀人等無不轟然叫道:“丁公高才!”、“先生雅量,若是俺,早就老大耳括子招呼過去了!”丁一又作了個羅圈揖,微笑著拋下陳胖子和他那伙面如土色的同年,拾步往醉仙閣里入去了。
那些與商輅交好的官員,慢慢點頭,心想商輅說他三弟文思敏捷,卻是毫無妄言的,看丁容城方才一開始指出那舉人的錯誤,于經義上也不容少看,只怕弄不好,人家要走科舉之道,實在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啊!只是想到此處,心中一寒,不禁互相對視,脫口同贊道:“文武皆能,真英才哉!”
丁一自然是聽不見這些贊許,上得了醉仙閣,這一等一的銷金窟,立時便有一位風韻猶存的盛年女郎迎了上來,卻不是如倚紅樓那般投懷送抱,斯斯文文福了下去,開口問道:“不教請教,可是容城先生當面?”看那腔調排場,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夫人。
這事當然不用丁一出頭,自有杜子騰應付了,卻是孫鏜和麾下軍將早就在樓上等著,丁一微笑著點了點頭,杜子騰便教那位女郎引路,往二樓上去。剛踏上二樓,卻就聽著孫鏜豪爽的笑聲響起:“如晉莫要壞我,那些文人,老子是治不住他們,要老子下去,便是拳頭的活計,卻不如你這般整治得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好!”
丁一這時卻也不與孫鏜客氣,把著對方手臂說道:“都督……”
“都他娘的督!覺得老子們高攀還是怎么的?”孫鏜卻就不高興了。
丁一笑了起來,點頭道:“好,孫家哥哥,兄弟我是個粗人,不太會說話,哥哥多包涵。”
“這才痛快!”孫鏜用力地拍打著丁一的肩背,大笑起來,似乎比他兒子還小的丁一叫上他一聲哥哥,是極快意的事情。
這醉仙閣所謂銷金窟,自然不會跟南京四海樓還是京師天然居一樣,樓下擺上幾排桌面,樓上格成雅座,來了就入座吃喝。
那樣有資格叫銷金窟么?才能坑上幾個錢?
這門面樓下是給那些沒什么錢的書生,例如方才出去那些舉監生消遣的,基本能進得去,都有幾分文采,在里面喝上幾盞小酒,醉仙閣也不會收什么錢銀,若是有什么好句出來,往往還送上一筆潤筆之資。若是有校書在二樓聽著,合了心意,許是授那書生上樓一會,也是有的。一樓本就不是為謀取錢財,求的是名,教人聽著這醉仙閣的名字,就覺不是一個粗俗的所在。
至于二樓,也全無間隔,布置得如世家之中的會客廳一般,是給達官貴人候客的,例如孫鏜和他的隨從,方才便在這二樓等著丁一,如果不是出了那陳胖子這樁子事,看著丁一便會下去迎著,以示主人熱誠。
這時方才那女郎輕輕拍了拍手,便有兩位女校書過來,沖著孫鏜和丁一福了福,在前引路,領著他們往里走去,從另的樓梯下得去,卻便踏上亭臺長廊,使人有探幽訪秘的感覺,走了幾步,便見兩旁紅燭熾熾,又不住有綺羅衣香飄襲,卻是通向一處獨立的院子,領路女校書說道這是某個伯爺定下的,孫鏜所定的院子,卻還在前面。
丁一暗地里嚼舌,原本他是覺得這年代的青樓又有什么出奇?誰知一入得來,方知道古人于這享受一途,卻也是極有辦法。可以說,只要有錢,在這大明,不見得就比千百年后的現代過得不爽,哪怕沒的快遞,哪怕沒有網絡。看這醉仙閣,真是走個馬都走出意境來了。
去到那院子里,孫鏜卻讓那女校書退下,只是教她們送些酒菜上來,又把他的親隨在小院里灑開了,丁一看著,對杜子騰點了點頭,后者便也領著八個親衛,干脆上了屋頂警戒著,只有刑天一人,刀盾置于兩側,踞坐在院子中間,如一頭洪荒兇獸一般,那送酒上來的奴婢龜公,都嚇得遠遠繞開了他。
“孫家哥哥……”
丁一方一開口,卻就被孫鏜截住,顯然請丁一來這里,不是為了喝酒這么簡單。
“要錢還是要人?”孫鏜開口問道,看著丁一沒有說話,他無聲笑了起來,撫須道,“如晉老弟,不就是為了你家妹子出鎮密云前衛的事,你這些日子會跟哥哥走得這么勤?實話與你說,沙場之上,看得出你是個好殺人的,哥哥便是喜歡你這秉性,方才不與你客套。你若說半句多余的話,卻便是瞧哥哥不起,那我等就他娘的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