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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閑游獨木橋(十)

  看上去被囚在南宮的英宗,日子真的很不好過啊。丁一有點頭痛,孫太后她老人家鎮在后宮,她沒有為英宗向景帝開過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景帝根本就聽不進去了;二是孫太后覺得這是不能開口的事情。

  但這個時節,丁一真的不想去跟景帝發生什么沖突,不是說不能噴,這雖說是皇家事,要噴也不是不行,只要承認景帝皇位的正統性,不要自稱“下官”那樣能扛,噴一噴還不見得就會撕破臉。

  問題是容城的工場也好,密云前衛的糧草運輸也好,現在去惡了景帝的話,這兩地恐怕多少就有些波折。例如鐵門關不讓商隊運糧過去,能如何?比如說景帝發癲,把容城的工場收為皇莊,又如何?

  景帝是個不要臉,這個前提真的很可怕。這是一個不得不再三提起的極奇萉的事。

  所謂皇帝口含天憲,金口玉言。又說君無戲言,真的很少見有這樣的。

  若是宣宗、英宗,甚至后世的荒唐天子正德都好,再怎么樣,說過的話,多少還是會認的,至少是有底線。景帝是完全沒有底線的人,他是真的干得出,別看容城那一大片地是他賜予丁一,這不要臉的要是一發癲,連同柳依依自己買的地,一起收為皇莊,丁一又能如何?

  別說丁一這顧慮實在太扯,要知道這位跟宋太宗是沒區別的,只不過他活得沒有宋太宗久罷了。登基時說他不愿當皇帝,英宗回來直接囚南宮鎖灌鉛;登基時立了儲君就是英宗兒子,最后呢?不還是把太子換了么?

  是把丁某的工場收成皇莊的事大,還是換太子的事大?

  前者與后者相較,那真云泥之別了,景帝有什么不敢干的?

  所以現在去噴景宗,就得冒險,冒著密云前衛被斷了后路、容城大工場被沒入皇莊的風險。丁一搖了搖頭,沖著那女孩問道:“太上教你傳什么話?你好好說來,不許自作聰明,添油加醋。”

  “奴不敢!”那女孩是很機靈的角色,看得出這句話丁一是認真,要知道丁一是自己很自覺,否則的話,他可是孫太后親口認下的義子,要弄死她這么一個宮女,別的大臣也許會很費事,對于丁某人來說,真的也就是一句話。

  當下老老實地答話:“娘娘懇爺爺托句話給先生,爺爺原是不肯的,后來娘娘做女紅時,又扎到手了,痛得落淚……娘娘又去懇求爺爺,才得了這么一句話,是在南宮里服侍娘娘和爺爺的姐妹,隔著宮門說與我聽的‘若是見得如晉,便與他說,朋友有通財之義,我有些不便,他要方便的話,還望想些法子。還有,教如晉記得,他字不好,須要勤練,筆綴密。’,從頭到尾,便是這么多,一字無差。”

  丁一聽了,良久,方才對這宮女說道:“你且回太上,只三字‘斯時越’,唉。”

  說罷他打了一聲唿哨,那匹四蹄踏雪便撒開蹄子跑了過,嚇在那邊的差役和百姓都起了一身冷汗,只因那馬本來比尋常馬匹高大,又極突兀地這么跑起,萬幸速度不快,總算沒有撞到人,那邊的親衛卻也就跟了過來,丁一從馬背的皮囊里摸索了一陣,取了四小錠銀子塞給宮女,對她說:“去吧,小心些。”

  有些人真的很有天賦,丁一不得不得承認這一點。而他向親衛招了招手,直接上了馬便向金魚胡同奔了回去,連去看一眼陳知事那尷尬的胖臉的興趣都沒有了。因為英宗托出來的那句話,教丁一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思辨之中。

  在貓兒莊瓦剌大營之中時,丁一與英宗閑處,不時也會跟他說說一些千百年后的笑話,說說大地的彼端還有一些終生洗不上幾次澡,進而發展出香水,來遮蓋體臭的國度。英宗啟始是不信的,人哪有一輩子只洗幾次澡?所以丁一便會說起那些國家的風土人情,包括語言,來表示自己不是胡說,出于惡作劇的心理,教了英宗好幾句類似于“Lookatme”、“Followme”、“Believeme“之類的話。

  他沒有想到,英宗便這樣記住,托話出來,他要告訴丁一的,不是練字,他最后說的其實不是“筆綴密”,而是“Betrayme”,這年代的大明,只怕除了這君臣兩人,大明天下再無人明白這三個發音表達的意思。

  背叛我,英宗讓丁一背叛自己。

  他終究是個念舊的人,丁一把他救回大明之后,辭官不做,于英宗看來是為了全朋友之義,不食周粟的道理。他終于不忍心丁一這個對他毫無所求,只有給予的朋友,就這么一輩子平凡而過。

  所以當被囚于南宮之際,英宗讓丁一背叛他。

  只要背叛了他,以丁一的聲名,丁一的才能,要在仕途之上步步高升,絕非什么難事。

  但于丁某人來說,這是比英宗求他殺入南宮,保他出來重坐龍椅還更痛苦的事。

  若真英宗這么對他要求,丁一還是可以找籍口拖延,找理由拒絕。

  但他說:背叛我。

  不論英宗這大忽悠拿住了丁某人性格上的弱點,還是他真的不忍丁一被他所累。

  總之,他擊中了丁一內心深處,最脆弱的所在。

  所以丁一才讓宮女帶回去那三個字,他相信到現在還能記得住“Betrayme”的英宗應該能明白“斯時越”說的是“Sixyear”。當然后面少了個“S”,但終究不是取夷西通譯,君臣之間,能達意便好。

  沒有丁某人的歷史上,景泰八年,景帝病危,現在賣身投靠丁一門下正被薦去治水的徐珵,伙同石亨和曹吉祥等人,沖破南宮護衛將英宗擁立,改號天順元年,這一點丁一是不會記錯的。

  他沒有說八年,是因為現在已是景泰元年的秋天,而景泰八年一月,英宗就復辟了,若是歷史沒有任何變動,正好的六年多出幾個月的時間。丁一深信自己再無能,六年之內,幫英宗脫出牢籠,縮短這不到半年的時間,應該絕對沒有問題。

  更為重要的是,丁一壓根也不準備等上六年。

  要知道英宗復辟之后,并無什么人來為景帝說話的,朝政之中也無什么動蕩。

  只要有絕對把握,將英宗從南宮之中救出,再殺上奉天殿,此事就可行。

  丁一回到金魚胡同之后,只覺一身燥熱難耐,壓根就看不下書,也溫不了要應秋闈的制藝。

  無他,便是那一句只有他君臣兩人才懂的:背叛我。

  這回到家中的一路,依舊沒有讓丁一的血冷下去。

  不在于怎么拒絕英宗。

  關在南宮的英宗,根本連生活都要靠妻子做女紅來補貼了,他又能把丁一怎么樣?

  而在于,怎么拒絕自己。

  丁一很難讓自己靜下心來,置一個對他說出“背叛我”的朋友而不理,他本就不是這樣的人,無論來到大明之后,學會了圓滑,變得世故,醒悟了很多與人相處的道理,他始終不是這樣的人。

  “我他娘的就不是一個當偉人的料啊!”坐在后花園那田徑場中間,李賢和商輅平日里搬來的椅子上,丁一疲倦地揉拭著太陽穴,無奈地自語。并非他不知道這樣不對,而是在于他能不能將自己的底線置之不理。

  “教展之過來。”丁一晃動了案幾上的鈴鐺,當值哨衛飛奔過來之后,丁一對他這么吩咐道,然后頭也不抬的鋪開案上的紙張,開始落筆書寫,因為他已經做了決定。有一些計劃被丁一推遲了,而有一些計劃則被提前。

  丁一所沒有料到的,是這份計劃,以后會被稱為《大明崛起宣言》,而且被賦予他所沒有預料到的歷史地位。其實這種大異于丁一平素行文的習慣,應該是秋闈將近,又被那些學霸虐得習慣了,所以這份計劃的開頭,并非如丁一以前撰寫的作戰任務一樣簡潔,而是帶著此許八股氣息:“五岳崛而四海沉,大明崛起,順乎天而應乎人……”這樣的句子,無疑是套著《易》中湯武的句式,這使得這份計劃顯得極為正式。

  接著又提出了對于雷霆書院的學生的教育方案,要求放棄所有的儒學課程,識字并能用白話文寫信就行了,保留算術的課目,然后大部分的精力,進行軍事訓練,在大明年間,第一次正式指出:“軍人,服從為天職;軍人,榮譽即吾命;軍人,執劍為護犁!”

  對于工場的研發,重心也開調整為向滑膛前發槍傾斜,燧發裝置其實早就研發出來,只不過丁一先前是想研發出黃色的火藥之后,并且煉鋼的水平過到一定程度之后,研發出槍用鋼材,然后再解決彈殼的問題。但現在彈殼計劃無限期的延后,而增加了兩條黑火藥的生產線。

  這對于李匠頭來說,倒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因為早在京師,丁一就手把手,將精制黑火藥的流程教給了他,而也早就實現了流水線作業的拋光、研磨等顆粒化的工序,只不過丁一習慣性的精兵思維,在容城并沒有把黑火藥看為發家立命的本錢,所以也并沒有擴大生產而已。

  一個時代的腳步,便這樣不為人知,悄悄地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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