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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虎脫柙(十一)

  夕陽的光輝,籠罩在無雪的南方肇慶府城,使得這古城平添了一層絢麗的外殼,看上去似乎有著上天某位神祗的賜福,讓它在這紛亂的世間得以茍存一般。只可惜這總歸不過是一種視覺上的逸思,在沒有丁一的時空里,這座古城一直去到成化年,都是處于明軍與侯大茍的此進彼退的爭奪之中。

  “這西江的水流很是要得!”李匠頭頗為高興地為丁一指點著那些架設于江畔的碩大水輪,笑著說道,“這可比咱們在容城時,用的尺寸大得多了。”水輪堪堪架起了三個,周圍的漁船都遠遠地看著三架不務正業的“水車”指點著,離得遠聽不清他們的言語,但無疑必然有著許多的不解和議論。

  水流沖刷著大水輪的葉片,而在轉動之中,水輪上的皮帶,就帶動了安在岸邊小得多的鐵輪飛速運轉,鐵輪中心的粗大鐵軸,就把這動力輸送到工場里去,使得那些原始的車床、鉆床、銑床得到可以工作的能量。

  “磨損怎么樣?”丁一向李匠頭低聲問道。

  李匠頭倒是成竹在胸,一聽著丁一的話,隨口便答了上來:“半個時辰,各個關節都要注油一次。磨損最厲害的是這個被大輪扯著的小輪,每二刻就要注一次油,三天得換一個,不過拆下來以后,只要把里面變形的鐵珠取出,研磨之后裝上新的鐵珠,注入牛脂,便又可使用,大約這么更換十次以后,這個小輪就沒法再修,得重新回爐……”

  丁一點了點頭,這個年代的技術,做到這樣也算到頂了。他不是沒想過弄出金屬機床,但沒有蒸氣機,沒有電力。真的意義不太大,加工精度也不見得就能有多大的提升:“拉線那塊、還有蒸汽機那塊,你得捉緊弄,這樣其實很沒著落。你要知道侯大茍那邊是有水軍的。”

  水軍要是過來射上一通火箭的話,那這水輪就立馬玩完了。而丁一連軍兵都沒招募好,怎么弄水軍?海船他倒是淡馬錫那邊還有的,不過海船要開進西江來?那么大噸位,別說擱淺,就算不提這茬吧,單那噸位發現敵情了,等出水寨去扯起帆來,侯大茍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先生,那勞什子火車蒸汽機沒法搞……”李匠頭說著有點喪氣地拉起袖子。那小臂上面有一片紅腫,他埋怨著丁一,“您弄那圖樣是不是錯了?老是有熱氣漏出來……要不整著整著,它就散架了……咱用綢子試過,不行!用皮子煮出膠來。也不行!羊毛氈子勉強能用!總不能全用紫銅吧?照咱看,還是架多些水輪實在……廢了好些鋼、石炭,都是錢……”

  丁一長嘆了一聲,蒸汽機到可以實用,這中間不知道經過了多少變革,他這算不算拔苗助長?很明顯李匠頭他們因為沒有經歷蒸汽機的變革歷程,從原理上就冇根本不太明白。只知道按著丁一的圖樣去弄,出了問題,也只能去對照丁一的圖樣。

  “先弄那個先前給你畫的,一馬力蒸汽機吧。”丁一也很無奈,只好這么對李匠頭說,“把那個一馬力蒸汽機弄出來。沒有問題了,你們也能明白了,再弄后面那個。”一馬力蒸汽機,就是瓦特式雙動蒸汽機,轉速不過每分鐘四到五十轉。而丁一先前提供的是每分鐘達到二千轉的二十世紀火車蒸汽機。

  盡管對丁一來說,每分鐘二千轉的蒸汽機依然很落后,但李匠頭他們這些屬于這個時代頂尖的機械師們,實在無法一下子就跨越幾百年,而且,沒有硫化橡膠,管道就很難解決漏氣的問題。瓦特蒸汽機是不用橡膠的,所以它的功率小到不行了,只能帶動紡織機。

  但也只好讓他們先去弄瓦特蒸汽機來練手了。不過看著李匠頭那被蒸汽燙紅的皮膚,丁一卻突然想起了一樣東西,揚手讓李匠頭不要嚷嚷。在丁某人手下干了這么久活,李匠頭是知道每到這種時節,必定是先生有什么奇思妙想了,自然也是識趣地閉上了嘴。

  “杜仲,葉、皮、根、果,皆可出膠,用堿液浸洗便可出七成左右的膠,至于怎么弄,你們自己去試試。”丁一搜索著頭腦里回憶,卻實在沒有更多的資料可以供他選擇,“先弄那個一馬力蒸汽機吧,弄成了,再弄那個火車蒸汽機。”

  事實上瓦特蒸汽機和二十世紀火車蒸汽車,中間還隔了許多的進化過程。但丁一真的就不懂了,瓦特蒸汽機倒是好說,有轉過這類博物館的,或是對工業革命有興趣的,有制圖基礎畫出圖來倒不難;但火車蒸汽機,要不是在特種部隊充任臥底任務時,看著那毒梟因為地形的關系,要修復一臺蒸汽機車來運貨物,他又被派去參與其中,連這火車蒸汽機都畫不出來。

  這只能去靠李匠頭他們模索了。

  “要弄不出來,也不打緊,指不準是我弄錯了。”丁一說到這里,心里實在也有點露怯,要說槍械,從前裝槍和重機槍或是突擊步槍,哪怕是復雜得跟鐘表一樣的g11都好,他有那個底氣,絕對有把握不會出錯的。但蒸汽機這東西,原理是懂,工藝制作真的只能靠記憶了,“只要能拉出粗細均勻的銅線,蒸汽機這里先放放也無不可,反正我們現在就是要擺脫水力驅動的問題,銅線拉得出來,咱們看看用電來驅動也是一個法子……”

  電動機的原理丁一還有把握一點,再說水力發電、風力發電、火力發電,也都是可以想的。蒸汽機對于丁某人來講,是一個沒什么把握的事情,但拉不出粗細均勻的銅線,電動機也是抓瞎。

  “就這樣吧,杜仲的膠,如果沒記錯是很不錯的,平時是硬的,但加熱到六十度,它就軟了,可以用了,總之你試試。”丁一這里可是早就發明了溫度計的,聽他這么說,李匠頭倒是接受起來毫無阻礙,丁一招手讓李匠頭靠近些,壓低了聲音說道,“銅殼底火有二千顆,銅殼子彈也有一千發,不要再生產了,就那點銅,你看著拿去試試拉銅絲吧;還有就是一旦叛賊打過來,不要理會其他所有的東西,把人員看齊,跟著吳全義往廣州府退就是,人比東西金貴,你千萬記著這一點,就算東西全保下,只要死了一個學徒,都是劃不來的!”

  丁一的想法,是這些銅質底火和銅殼子彈,足夠他這一次特種小隊行動所需,再生產的話就沒意義,畢竟他不可能整天帶著特種小隊四處游竄。而且銅質底火還好些,那些子彈,一顆子彈,光彈殼算下來就是一兩銀子,并且每顆都要手工精加工的,要不是景帝給了他一百工匠,根本就搞不過來,弄個彈殼,幾乎就是用千百年后,手工制造出精密數控機床母機零件一樣的代價,一個工匠要花幾天才能弄出一個彈殼,沖出來后不手工精加工,一會大了填不進左輪里就不知道怎么弄,要是小了,漏氣什么的,又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哪耗得起?

  再說,一旦侯大茍打過來,要讓對方把庫存搶走,那就麻煩了。

  但聽在李匠頭的耳里,他卻一下子眼淚就流下來,撲通跪倒在丁一面前,什么冇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地沖著丁一磕頭,丁一嚇得連忙把他攙了起來,好聲勸說了一通,才把這位勸住。

  “先生,他娘的,誰敢不出死力給先生賣命,老李就敢捅個透心涼!”李匠頭抹著淚,咬牙擠出這么一句無頭無尾的話,卻就轉身回工場去了,把丁一弄得愣在那里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年頭工匠地位是極為低下的,可不比現代,現代別說工程師,隨便一個八級機械工人,申請技術移民基本去哪,只要外語沒問題的話成功率都很高的。這時節的工匠,說不好聽,真是低賤得不行了,慘到什么程度?比軍戶還慘。

  若要較真說慘多少?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只要可能,誰都盡量供子弟去讀書,以期出人頭地。那么,終明一代,據說庶吉士一千多人,農戶子弟六百多人,軍戶子弟三百多人,匠戶子弟呢?只有三十七人。也許這庶吉士的比例,就能大約看出,軍戶生存環境是要比農戶差的,而匠戶……

  所以當丁一說出那大批的鐵、石炭、綠帆都可以不要,卻不能教一個學徒死時,李匠頭真的就死心塌地了。在李匠頭的人生里,他從來見過或聽說過有一個上官、一個東家,這么對匠戶的。

  他們這些工匠說不出“君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相報”之類的話,但李匠頭回去工場,把這話跟那些工匠一說,人人都愣住了,回過神來,真是一百多工匠,無不落淚,原先那些在容城就跟著李匠頭干活的,倒還好些。剛剛從王恭廠出來那批人,無不紛紛說道:“這一百多斤,這輩子就得賣給丁容城了!”、“老爺要公侯萬代啊!俺等這些苦命人,才有個盼頭!”、“二妞啊!你死得冤啊,要是你爹早遇上老爺,你就不會活活餓死了!”

  丁一并不知道這些工匠的情緒突然高漲,因為他沒有空理會這些,他馬上就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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