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輔身后的親兵聽著就先受不了,便有人沖過來戟指丁一問道:“放你娘的狗屁!丁如晉,你誆鬼啊?狗屁的四海大都督衙門!”、“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等著押解進京滿門抄斬吧!”
這時節親兵家丁就是跟著主將沖鋒陷陣的,每一個親兵那都是花了大價錢籠絡培養,趙輔雖然不覺得丁一手下那些只能用火器的孬種能把自己的兵怎么了,可是但凡有傷損,都是割肉一樣的痛,一時之間惡從膽邊生,伸手輕輕扇了那兩個親兵耳光,冷笑道:“丁嘉議,得罪了,這會末將就要將你拿下,待你賠清了末將的戰馬軍器損失,還得教某手下兄弟出了這口惡氣,才能放了你!拿下!”
十幾個親兵如狼如虎沖著丁一撲了過去,石璞終于變了臉色,丁一也許真的快要被押解上京,但也輪不到趙輔這一介武臣來羞辱,而且就算趙輔殺了丁一,憑著石璞歷經數朝的人脈關系,只怕還兜得圓,可是趙輔這么當眾言語污辱丁一,這卻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要真讓趙輔把丁一拿下,那么今天就得殺了丁一,然后他石某人就要跟于謙結下死仇了——別管于謙對丁某人這個親傳弟子如何不喜,畢竟是他的弟子!
那伙鄉紳嚇得縮在第二層船艙的邊角,只不過方才一直在旁邊端茶送水的丫頭,把一壺水擲了過去,就地一滾在袖管里擎出兩把戰術直刀,奮力下刺,正中兩個奔上前來的親兵腳背,那刀極利,沒至吞口處,刀尖直透過去再刺穿了船板,便把那兩人的腳釘在船板上。
而從鄉紳里奔出一個方才一路臉上堆笑的肥大壯漢,生生沖過去撞倒了兩人,又叉著正奔向前的另外兩個親兵頸后。雙手一攏,那兩人頭殼撞在一起,發出那碰撞聲響,讓人聽著都覺痛。這胖子松開了手,那兩個親兵癱在地,努力爬了幾回,都無法站立起來。
一直手持《論語》侍候在丁一身后的十二個少年,從那卷起的《論語》里抽出一根黝黑尺余鐵棍,用力一抖,甩出兩截棍身,棍尾還有一截寸長的利刃,就地一滾,橫掃過去。全是沖著腳后跟和膝彎招呼的。
侍立在角落的四名丁一親衛說起來反應倒是遲了一拍,因為他們還喝了一聲:“奉圣旨:刺丁如晉者,皆通敵國賊,格殺勿論!”這是當初從南京軍營轉調到錦衣衛,再調拔給丁一當親衛時。如假包換的圣喻。
然后這四人才抽刀殺過去,不過他們顯然更為蠻橫,任由那趙輔的親兵把拳腳、刀劍往身上招呼,全都不避讓,手中刀便是直捅過去,一刀換一刀。只不過趙輔的親兵刀劍砍在他們身上,卻發出金鐵交擊的聲響。這夏天之中,這四個親衛仍舊是是跟文胖子一樣全身三層甲胄的。
趙輔的親兵卻就沒有他們那么齊整冇,衣領都是敞開的,又不上陣,圖涼快沒去披甲?結果不用說,立馬人便嘴里噴著血沫。隨著丁一親衛把刀抽出,也抽走了他們最后一絲活力,癱倒在地,抽搐著,抽搐著。漸漸便死得通透了。
“太保的親隨,煞是忠心,現時這等樣的人,少有了。”丁一放下茶杯,對著那些一臉驚恐卻團團把石璞圍住的從人感嘆著說道,“這位先生,看是糧錢幕僚吧?難得啊,顯然是無拳無勇,竟也如此忠勉……”
石璞清咳了一聲,拔開那些疊在身周的人等,他倒是一點也不慌張,老神在在地低叱著:“慌什么?不成規矩!散開、散開。”卻向丁一拱手笑道,“如晉見笑了……不若,便賣老夫一個面子可好?畢竟此番入廣西,還沒接敵,若是折了將領,總歸這彩頭是不太好的啊!老夫向如晉求個情,還是留他一條狗命吧,如何?”
歷經數朝的元老,總理過宣府、大同的軍務、這么些年的工部尚書,總的不是憑白的銜頭,石璞就在這么一瞬間,已把所有的事理清爽了,不管是船板上橫濺的鮮血,那些負傷的趙輔親兵的慘號,還是口不擇言的趙輔在一邊的怒罵,都不能影響石璞的判斷力。
“住手。”丁一對著還準備接著動手的文胖子、丁君玥還和親衛、學生等人輕聲說了一聲,方才向石璞舉手回禮笑道,“玉公客氣了。”丁一這回沒有再稱太保了,“玉公乃是士林前輩,開了口,學生便是天大的委屈,自然也不能拂了玉公的意啊!只是玉公見諒,為防彼等反復,還需約束著,起了水,再交玉公處置。”
“這個自然。”石璞點頭笑著,說完話卻抓起案上茶碗,這老頭不知哪來的氣力,一下子把茶碗擲到被控制住猶在喋喋不休叫罵著的趙輔頭臉上,一下子那些碎片把趙輔一張臉劃出許多細碎傷口,只聽石璞冷然說道,“你真想滿門抄斬么?要是想,你就接著口吐穢言吧,不然的話,閉嘴。”
石璞這時真的是苦澀到不行了。
武將要拘文臣,這事傳出去,真的只要一句:唐代藩鎮舊事。趙輔就足夠被一擼到底了,自唐以后,不論宋、明,防武將都防得極為利害,狄青這做到副相的軍神,還要被當臉說軍中勇士算不得好男兒,東華門外唱出才是好兒。明朝這時雖然沒有明末那么變態和畸形,但是文尊武卑也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局面了。
丁一看似給他面子,其實剛才那一句“玉公乃是士林前輩”已經在狠狠地將他的軍了。無論石璞如何位高權重都好,甚至必要時候和于謙決裂也不見得石璞就付不出這樣的代價——如果趙輔真的能夠當場把丁一拿下或是做掉的話。
但趙輔做不到,丁一活著,只要丁一活著,那么石璞就不得不服軟。
否則的話,他將就是整個士林的公敵:縱容武將欺凌文臣高官!
這可將是比丁某人在懷集搞什么官紳一體納糧或是不收田稅還要更為嚴重的事,原因當然就是利益所在,別說丁某人堂堂探花郎的進士出身,就是有個舉人身份的,地方衛所里的千戶,如無軍令,正常來說都不太敢當街訓斥。事實上也不用到舉人,一般有個秀才身份,穿件儒衫,地方衛所的千戶,雖然不把這秀才當回事,但若這秀才有什么沖撞,只要不是太深的仇,太大的事,往往也就罵幾聲音“窮酸”之類,也就算過去了。
這可跟這年代尊師重道沒多大關系,而是混到千戶,人家老老實實吃空餉喝兵血、做些生意弄點錢不好?為了一句半句話,去與整個士林為敵,何必呢?千戶可就是正五品的武官了,而別說秀才,拋開特例,嚴格來講,舉人都還跟官沾不上邊,得進士才能授官。
趙輔一個正三品官武將,有什么資格在丁一這正三品文官面前張牙舞爪?
石璞要不低頭,那他一個名教敗類是跑不掉了,大約會比勾結太監更讓讀書人不齒的。
看著石璞訓斥趙輔,丁一揮了揮手,示意丁君玥和文胖子還有親衛、學生都退開,卻攔住石璞的話頭:“劣徒,汝還不過來給玉公行禮?”卻對石璞介紹道,“這小丫頭,是學生收養的孤女,也隨學生讀書,前番因著軍功,冇朝廷特許了一個都事的職,太皇太后聽說蠻喜歡這孩子,還賜了一對鐲子給她,君玥啊,快過來,給玉公磕個頭。”
又說朝廷特旨,又搬太皇太后出來,石璞無奈,只好堆著笑考較了丁君玥幾句,他原本也不太看得起丁一的弟子,何況是女弟子,只不過問了兩句論語,丁君玥卻是從容答了出來,不禁有些出奇,干脆問了幾句《大學》,居然稍一思索也能應上,石璞又不是趙輔,自然不會跟著再問下去,問她,也不過是尋個由頭來贊上兩句罷了。若真要丁君玥做道八股,那打死也做不出來。
“如晉不愧是探花郎啊,這弟子教導得頗有章法,依老夫看,惜是女兒身,要不然考個秀才,只要那縣官沒糊涂,縱然不是圈了頭名,也是取了第二的……”反正丁君玥又不可能去科舉,這不由他隨意吹個夠么?
丁一自然又是謙讓了兩句:“玉公,這小孩哪里當得起您這話?過了、過了!”
又將那十二名學生叫過來,石璞心里真的又在罵娘了,有完沒完?他堂堂的太子太保、兩廣總督、工部尚書,丁某人把他當成家里西席么?還要一個個表揚過去?不過他知道自己剛才于趙輔的事上理虧,不得不捏著鼻子,跟這些學生寒喧起來,當頭那楊守隨那是當真從小讀書的,居然應景地來了一首七絕,加上所問及四書五經,真的對答如流,石璞聽著頗為吃驚,這回倒真是由心而發:“如晉真良師哉!”
這邊應付完了,那四個親衛又上來,因為丁一說道:“此乃皇帝所賜親衛,多番拯學生于扼困之中,玉公,此等壯士,學生冒昧,請公一贊!”
這太過分了!石璞真的被氣得鼻息粗重,把臉一沉,眼看就要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