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一口氣的邊軍踹門的時候特別的用力,看得那些被押著隊列指認同伙的士紳心驚膽將,暗暗慶幸著半夜時分自己被拖出家門時,那些軍兵動作尚算溫柔。被捉捕的不止是昨晚赴宴的士紳,他們還供出了更多的人。
有梧州知府衙門的佐貳官,例如同知、通判之流的;也有府治所在的蒼梧縣,縣衙里的六房書吏、捕頭馬快等等,沒有這些人上下串通,刺客沒有那么容易摸進駐在大軍的梧州府城,要知道石璞駐扎在這里,也就相當時兩廣總督的行轅臨時安在此處,沒有內奸配合,真當朝廷兵馬是擺設么?
這些人被那伙士紳指認出來,帶著軍兵來拿了人走,前后門盡數被貼上了封條。那些邊軍火氣大得不行,人犯敢有拿出士林架子還是官場氣派的,一個個全被踹翻了,揪著頭發倒拖了出來,甚至還揚言道:“容城先生是善心人,出來時教兄弟們手腳要干凈,不得冒犯女眷……兄弟們不敢違他老人家的意,但若敢破了封條或是逾墻出來的,那就是附逆,殺了爾等這腌臜貨,卻也不算忤逆容城先生了!”
有一家人門前是有進士桿的,不信這個邪,倒真有人說什么那封條上,參知軍務的印信,拿來封他家的門實在荒唐,于法理不合,便自推了門出來叫罵,還說什么要上京告狀之類的,那伙邊軍回頭便殺了進去,真是三進的宅子。直殺得血流成河雞犬不留。
于是此后再無人敢出聲。
這日梧州府城真個是萬人空巷,大伙都涌去校場那邊看丁容城公審附逆士紳官吏,那些一個個平日里趾高氣揚的頭面人物。被去了帽子,披頭散發押在邊上,全然如斗敗了的公雞也似的。
并不是所有涉案人等都老實供認,提出那蒼梧的知縣上來,那廝就極硬朗,拗著脖子叫嚷道:“要革下官的職,當報吏部。丁容城!爾無律法,目無君父!下官必要參爾一本,士林之中。末必便是汝一手遮天!”
事實上,這知縣叫嚷的,是正理。丁一對于知縣并沒有任免權,不但參知軍務的丁一沒有。兩廣總督石璞也同樣是沒有這種任免權利。甚至知府、布政使也沒有直接的人事權,要任免知縣,是應由吏部來決定這樣的處分。
誠然,作為知縣的上級,不論是知府、布政使,或是兩廣總督石璞這等上官,是有給知縣穿小鞋的權力——上級要找下級毛病,還愁沒辦法?所以往往上官對于下屬知縣不滿。所說的便是:“汝下去聽參吧!”知府或其他上司,上了折子去參知縣。那這知縣絕對是有大麻煩,通常吏部也都會照準批示下來。
但所謂“千年猶行秦政制”,也就是郡縣制,按正理來講,的確就是知縣的任免都是出自吏部。上官有管轄權,有對下級年終考評的權力,但沒有任免權。所以那知縣有恃無恐在那里咆哮道:“丁容城,若有本事你便殺了下官,不然的話,今日之事,終難善了!”
這可把下面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弄得一頭霧水:丁大人不是這官比知縣大多了么?怎么還革不了知縣的烏紗?
丁一卻不慌不忙,叫了那些士紳人等一個個上來問話,把如何與侯大茍勾連,如何謀劃行刺,如何誘使石璞領兵出城的事,一件件擺了出來,丁一卻對知縣說道:“好好答話,丁某自然按著律令,上報吏部;若是胡攪蠻纏,汝能行,某也能行!”也就是說如果知縣要瞎扯,丁一就不會跟他講什么律法了。
但知縣也有他的心思,明明白白石璞是被誘出城去的,丁一又派了千把人出城去救,知縣心中分明,都嶠山中侯大茍老底子的兵馬都逾萬了,還有新附的義軍,怕不下幾萬人,就憑這千把人,簡直就是去送死。
報到吏部去?只怕這兩三日里把石璞收拾了,侯大茍那邊就來圍城了!
所以知縣抱著不吃眼前虧的心理,倒是有問必答,以防把丁一惹火不講道理。
聽著在臺上的知縣、士紳人等招供,下面百姓無不口瞪目呆的。問得差不多了,丁一還怕百姓聽不明白,再度站出來:“諸位父老鄉親,侯逆是什么好貨色?他來了梧州,只搶官府不搶百姓么?學生在懷集時,原本只帶了長隨入城,就是因著侯逆所部,搶劫百姓,奸淫婦女,方才氣得不能坐視,置生死于度外,和他們拼了!若真如這些畜生謀劃的,以后侯大茍的兵馬來了,他們想搶誰家就搶誰家,看上誰家姑娘,就搶誰家姑娘,大伙便如被圈養起來的大牲口……大家說,能這么辦呢?你能看著自己家的女眷,被侯逆肆意搶走?”
有性烈的在下面就呼喝著:“此事萬萬不行!”、“誰動我家人,我殺他全家!”也有膽小怯懦的,便拉扯著身邊的人跪了下去磕頭,只稱道:“丁大人啊!您是青天大老爺,您要給小民做主啊!這么下去,哪還有活路啊!”、“大人救救小的啊!”
丁一聽著就笑了起來,這卻就是他所想要的節奏了:“大家不要怕,丁某自當為大伙做主,只是這些人等,平日有什么劣跡,還請大伙當場揭發檢舉出來,丁某教人錄下之后,有了憑證,才好為父老們伸怨啊!”
當下大家就怕了,別的不知道,若以后讓縣太爺接著坐堂,那么只怕大伙就真成兩腳羊,任由侯大茍的軍兵折騰了。于是開始有人出來揭發士紳平日里不法,開始還好,到了后來,基本就是:“雞塞沙,鵝羊吹氣,賣鹽雜以灰……米麥之增濕潤,肉食之灌以水……”反正自古以來大伙聽說過的什么壞事,盡往臺上跪著那些士紳、官吏身上堆去。
這時趙輔卻匆匆來報丁一:“不好!知府要尋死!”
丁一聽著苦笑,又上得臺去對下面百姓說道:“父老鄉親,知府是忠君愛民的,只是治下出了這樣的狗官,知府卻就想不開了,學生可要去勸一勸,難不成這等狗官任他活著,知府這等好官,卻看著他死么?”
這話說得直白,百姓聽著無不紛紛稱是。其實知府是不是好官?這些平日里見著捕快都哆嗦賠小心的百姓,又哪里懂得?只不過丁一說了知縣是壞官,看著他在臺上一件件供出來,那真是壞得不行;現時丁一又說知府是好官,大伙卻也就下意識地信了。
于是丁一便與趙輔急急上了馬,往知府衙門而去。只不過丁一方自離開校場,百姓里便有北方口音的人等在煽動著:“他娘的,這等狗官,看看丁容城都拿他無法,只怕朝廷里是有人替他撐腰的,就算報上吏部,說不準也就換個地方做官!”又有人道,“侯逆入城,禍害的可不止是官府,西門外那幾個莊子,不就女的都被搶了去,浮財掠盡,男丁都讓殺光了,那家里幾十畝良田,還有那家酒場不就都被知縣弄去了……”
這玩意感覺和火星落在干草上也似的,一下就點著開了,立時群情洶涌,百姓們紛紛向前擠了過去,維持秩序的差役,大都已被憤怒的百姓暗地里踹了好幾下,看著邊上鎮場的邊軍理都不理,那些差役深怕自己一會也被殃及,誰敢盡心盡力去擋?
其實那知縣在朝廷有個屁的關系,要真有點人脈,誰會去跟侯大茍勾連?正是因為感覺也爬不上去,老家里也沒什么牽掛的人,他才想著跟侯大茍聯手,做個貨真價實的百里侯,才會來組織人手搞出這等事來。
但百姓卻不管顧他那么多,幾乎一瞬間,十幾個鄉紳就被瘋狂的民眾圍過去,被踹倒之后,無數拳腳招呼下去,那真是片刻就沒了聲息。知縣看著有些膽寒,卻是拼命往后縮去,又對邊軍喊道:“赤佬,還不護著下官?不用三兩日,侯大茍那邊破了城,要是沒有下官,汝等都等著死吧!”
“去你媽的!”邊軍沒好氣地一把將他踹回臺上去。
知縣披頭散發瘋狂地大笑道:“好,下官就看看,城破之后,你們如何活下來!難道你們真以為,今天出去那千把人,就能把石太保救回來么?哈哈哈,不怕告訴你們,都嶠山里的兵馬,足足數萬人!你們那一千人,就是去送死的!”
這倒讓那些邊軍一時愣住了,因為他們同時對楊守隨領出城去那千把人,很不看好。
也許,丁容城只是在吹牛?
突然之間這樣的想法,就不由自主涌上他們心頭。
因為他們是跟侯大茍的兵馬交過手的,沖過那些包圍著石璞的義軍的,他們深知對方的戰力。別說千把人,就是四五千騎兵都沒沖過去,千把人,難不成就真的因為他們是丁容城的兵,然后就生出三頭六臂不成?
他們盡管沒有真的去幫知縣脫身,但彼此互望的眼神里,卻有著深深的無奈。
因為知縣的話,讓他們不得不正視一個現實,那就是,楊守隨帶著的千把人,之所以到現還沒傳來敗跡,還沒逃回來的散兵游勇,或者不是他們順利接應了石璞,而是他們已經: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