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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永鎮廣西(二)

  這可不是青山處處埋忠骨、以身殉國的事,這是要全家過去,舉家殉國啊!要是五五之數,只怕還有人愿意去賭賭,畢竟永鎮廣西,好大的誘惑;可這是除了丁某人,誰都討不了好的地方。

  讀書讀傻的人,大明朝里不會沒有;但能混到士大夫階層里,還能在朝廷說上話的讀書人,可真還不見有讀書讀傻的人呢!景帝來這么一招,立時彈劾丁一的聲音就突然靜了下去,似乎大家都在一瞬間忘記了這件事。

  說來也是無他,千古不易的道理:手中有兵,境內有匪。本來這兩條在朝代的末年足以成為生存的根本,但在這大明還沒明顯走向衰落的時代,是還不夠的,那么便還有兩條:于國奇功,天下聞名。

  這四條,足以讓一切聲音變得蒼白,何況于景帝還下旨:誰樂意誰去廣西“冚家鏟”!

  相比之于京師的朝廷諸君,石璞的心情要好得多。都嶠山那三千軍馬都被營救出來了,山地旅二零一團可謂是撿了個大便宜,他們入得都嶠山兜峰峽谷的時候,杜子騰教七八人拿著鐵喇叭,由那些狼兵、盤族教官領著爬到各處懸崖高嶺,以鏡子反射日光為暗號,一齊發聲吼叫:“奉阿傍羅剎法旨,上天有好生之德,午時三刻爾等若不散去,將降五雷正法誅邪!再于三更拘魂煉魄!”

  這要有正宗道家或佛家的人等聽著,只怕會活活笑死。阿傍羅剎、法旨、五雷正法、拘魂煉魄。這是一鍋大亂燉么?都哪跟哪啊,全是風牛馬不相及,扯不到一塊的東西啊!可惜義軍大多是無產階級或流氓無產階級。大字都不識一個,會寫自己名字的人都少有,誰去研究佛道典籍?

  昨晚逃得生天那數百義軍老底子,聽著就慌了,他們親歷過排槍的射擊;鄭昂的幾十親信也是膽寒,他們是看著邢大合和杜子騰手中火光電閃,然后自家兄弟就一個個倒下。別說那是火器,火器有連發的么?百虎齊奔也不是這樣啊,也會有濃煙啊!至于昨日山谷口三十公斤黃色炸藥爆炸之余活下來的千來人。那是立時就倉皇逃竄了,有幾個沒跑,是當場驚得尿了褲子,有兩個嚇得膽破。就這么死在那里。

  這就是跨時代科技的威攝力了。因為完全不是這個時代的底層人民可以理解的威力,他們很容易就將其往鬼神那方向想過去,然后就開始腦補,尤其當那些喊話的人一齊發聲,更如群山咆哮一般,只喊了兩遍,那些義軍就散了大半。

  這時代有什么辦法,在不點煙花火炮的情況下。七八個山頭,大家一起異口同聲嗩喊?

  根本就沒有。所以這也是不能被義軍所理解的事,于是同樣也被腦補成丁容城的神通。

  喊了三遍,杜子騰帶著偵察分隊摸了過去,竟是幾千義軍跑得一個不剩。科技就冇是第一生產力,就極好地體現在這幾個破鐵喇叭,幾小塊鏡子嚇退數千敵軍上面。不單是義軍,連著那些被救的邊軍,回到梧州府城之后,晚里都點著香燭,向懷集方向叩頭,說是叩謝阿傍羅剎救命之恩。

  石璞不知道這些事,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意,對他來說,軍兵是愚昧的,是不可使知之的群體,他們只要聽號令去沖殺就可以了。他的快意,是在于丁一拒絕了他派去懷集傳令的手下。

  包括這些日子里,趙輔手下那三四千邊軍和先前隨著石璞守梧州的五六千邊軍里,有近四千人加入了忠義社,被圍于都嶠山兜峰峽谷的三千邊軍,更有四五百人宣誓加入秘密組織天地會,石璞也是一無所知的。

  他在意的是,終于有理由可以折騰丁一了。

  于是他馬上吩咐幕僚開始炮制奏折,參劾丁一不聽宣調,知會共商軍議,卻以有旨意不得擅離懷集為令拒絕前往梧州,甚至還舉出例子,說是上回丁一不也是沒有旨意就去梧州了么?彼時怎么不考慮有旨意不得擅離?更是引經據典,指責丁一曲解圣意云云。

  石璞并不知道,這封他覺得可以好好殺一殺丁某人勢頭的奏折,把他自己折進去了。

  本來皇帝的意思,是教他隨宣旨中官回京便罷。

  當朝廷收到這份奏折時,無論是丁一兩個義兄,李賢和商輅,或是身為丁一先生的于謙,都是火冒三尺;連和于謙極不對付的吏部天官老王直,看著這奏折也氣得胡子發抖大罵道:“石仲玉無恥!”至于首輔陳循包括次輔等內閣大臣,也是憤慨不止。

  所謂犯了眾怒就是這樣,官場上有一些事,再不爽也不是不能做的,例如于謙收了丁一為親傳弟子,有一些事他就不得不去為丁一兜著,要不然如何對得起這先生二字?天下人看著,或是說天下士子看著,誰會有他于大人的好話?

  丁某一就算不容于朝廷都好,他可剛剛把老石璞救了出來,就算朝廷要治他罪,石某人怎么也得上個折子替丁一分辯一下,哪怕只是形式上走一通,也才算交代得過去?這才幾天,又是搶功折子,又是參劾折子,石某人到底得多不要臉?這等白眼狼,誰愿意與之為伍?

  于是,犯了眾怒的下場,就是石璞終于在梧州府城見到了丁一。

  聽著丁一過來,石璞倒是就出迎于門外,微笑著一副寬厚長者的慈祥,心中卻冷笑著腹誹:現時才服軟,現時才來梧州?遲了!只不過他一開口卻是說道:“如晉啊,老夫是望眼欲穿啊,這廣西平亂的謀略,一路都盼著你過來一起參詳……”

  丁一規規矩矩地行罷了禮,方才低聲道:“玉公,有天使同來。”

  石璞畢竟年紀大,加上心思不太正有點走火入魔,一路都在想著怎么整治丁某人,直到丁一提醒,才發現丁一身后還跟著一大串人,有中官,有文官,只聽那中官冷冷說道:“太子太保、兩廣總督、工部尚書石璞可在?嗯,接旨吧。”

  奏樂、開中門、置香案等等瑣雜事務缺一不可,當然宣旨之前,念丁一于國家有功,腳腿披創舊疾癥重,特賜免跪也是一如以往的。但這圣旨宣罷,石璞當場就昏了過去。因為旨意不是如他所想,如何把丁一撤職法辦或是發往軍前效力。

  而是把他石某人一擼到底,免了兩廣總督不提,連工部尚書銜也擼了,太子太保的榮銜也削了,然后“念其年老昏庸……派員押解,即日發回原籍……命當地官府嚴加看管,不得有誤……”這不是退休啊,是開除公職,還要當地官府監管。

  這就是犯了眾怒的下場,丁某人救了他石老頭兒,結果被這么爭功不說,還往死里整,要是個無腳蟹倒也罷了,問題人家是正經八百的探花郎,幾個狀元都與丁某人有師生之實,開了幾間大書院,弟子數千;還是太皇太后義子、大司馬親傳弟子、十萬鐵騎之中救出上皇的功臣,石某人敢這么搞,以后還有誰他不敢搞的?

  “玉公,保重身體啊。”丁一極為真誠地扶起石璞,低嘆道,“怎么的會如此?這朝中有奸邪!玉公親歷沙場,不避刀矢,安能如此下場?學生身為士林中人,如何能坐視?玉公,此乃亂命!冇學生要上表朝廷!”

  石璞氣得一口血當場噴了出來,把一部雪白胡須染得鮮血,他戟指著丁一,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時卻就有吏部、刑部的官員過來了,有人賠笑勸著丁一,有人攙扶石璞到邊上,低聲與他說道:“汝好自為之,丁容城奏折上,從不曾有半句害爾之辭!”

  歷經數朝的石璞本是聰明人,只不過是他著實看不慣丁一,或者說,他根本無法接受自己是靠著丁一救援才活下來的事實,這時被人這么一說,冷靜下來細細一推敲,哪里想不通自己犯了眾怒?不禁又是一口血溢了出來,蒼涼笑道:“原來如此,竟是自取其咎!罷了!”

  推開攙推著他的人等,踉蹌行到丁一面前,勉力長揖:“如晉,汝是正人,這其中許多關節,你、你不曉得啊!是老夫對不起你,莫怪朝中諸公,唉,想不到,想不到為官數十載,今日方明白,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真諦!如晉……”他把著丁一的手,嘴唇顫動著,似乎想從丁一的眼中找到一絲慌張或得意,但他終于沒有找到,能對付得了測謊儀的丁一,如何會在他面前露出什么馬腳?何況本來丁一真的就沒說過他半句壞話,石璞終于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汝太直了,如晉,今后萬事要細思……世間人,終不是人人如你一般,只存公心……”

  丁一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樣,但持禮極恭地送了石璞出得府城,還送了兩封銀子給押解石璞的官員,又硬把石璞的一個侍妾也弄到牛車上侍候石璞,刑部的人本來是要把石璞的幕僚、仆役、侍妾這些身邊人都扣押起查問的,結果也只好賣丁一面子,石璞坐在牛車上,真個老淚縱橫,一路北去,只喃喃道:“老夫愧對如晉啊!”

  陽光把丁一的影子拉得極長,他站在梧州府城城門口,望著石璞遠去的牛車,低聲地說了一句身邊丁君玥等人,誰也聽不懂的話:“不作死,不會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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