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聽著愣了一愣,有些無力地攤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道:“精忠報國么?確是如此,白蓮妖人國之大患,故之他無視已身安危,也要為國鏟除這惡物;是了,教他自請督云南,他便上折子,教他上京,他便孤身來……朕錯了,如晉當真是忠臣啊!”然后他望著一條死狗也似癱在地上的興安,長嘆了一聲,卻對興安說道,“滾出去吧,不用傳旨了,來不及了。”
興安掙扎著爬起來,沖著景帝磕了個頭,卻是咬牙忍著疼道:“爺爺,奴婢有話稟奏。”景帝看著混身是傷的興安,無力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就是。興安想了想,終于還是開口,“奴婢可能忘記稟報爺爺,如晉少爺曾言道,他不曾涉立儲之事,應無岳武穆岳爺爺的下場。”然后他就滾下去了,因為跌傷又被皇帝毆打,滾得頗不雅,但終于還是努力地滾了出去。
景帝只覺眼角有些濕意了,丁一當然沒有涉及立儲之事,每回問他,他都是讓景帝要注意他兒子的身體,至于是否贊成易太子,他是從來不表態的。這時想起,景帝卻就愈更有些傷感:“他是要做岳武穆啊!可憐朕多番猜忌于他……朕愧對如晉啊!如今,一切皆休……”
這也是為什么他剛才叫興安滾出去不用傳旨的原因,從京師下旨到廣東,這遙遠的路程,等到旨意到了,丁一該死的話,尸骨都涼透了,還有什么意義呢?所以說到了這關節,說什么也沒用了,只不過景帝頗是有點自責的味道。
“不,皇帝還是要下旨的。”在旁邊的于謙卻是開口這般說道,他想得要比景帝更為理性,也更為長遠,“便是不及保住如晉性命。也當下旨,以表皇帝愛惜忠臣之意……身后哀榮也當配上他精忠之心,方為臣民表率,使忠義長存人心。教化生民,善莫大焉!”
不管大臣是否覺得,丁一之死到底和景帝有沒有關系,這旨意是會留檔的,至少誰也不能指摘景帝什么。景帝聽著頻頻點頭,覺得于謙所言是極有道理的,于是取了邊上茶水喝了一口,便要使殿內侍候的小黃門去叫興安過來,依舊擬了旨意,用了印發出去不提。
于謙又敲了敲扶手。低聲對景帝道:“哀榮亦當推議啊……”就是丁一死后,給予什么樣的追賜官職、爵位等等。景帝點了點,便使人去傳內閣諸學士過來議事,本來內閣的設立,就是皇帝的秘書機構。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的,所以內閣首輔才沒有率領六部的法理上的權力。
現時這等推議丁一身后哀榮的事,當然是要秘書班子來拿主意了。陳循是首輔,來的閣臣有高谷、彭時、商輅、江淵、蕭镃、王文等人,于謙便想要辭去,卻也被景帝挽留住,于是把廠衛的公文與一眾閣臣傳看了。商輅這學霸中的學霸,心思是極聰慧,一看就知丁一完了,也就明白為什么景帝會叫閣臣過來議事,又教于謙也留下來,當即卻就垂下淚來。陳循看著頗有些不喜,輕咳了一聲,暗示商輅不要君前失儀,誰知商輅聽著,禁不住揮淚大哭起來。并哽咽向景帝乞退:“臣實心中悲苦,不能視事……”
景帝嘆息了一聲,卻教他留下,好聲安慰道:“朕知如晉與卿兄弟情長,然國事艱難,卿家還須以國事為重。”又教內侍帶了商輅下去梳洗一番,總不能教閣臣在這里淚痕滿面地議事。能入閣的,就算王文這樣的人,也絕對不是簡單的角色,雖是反應沒有商輅快,略一思索,便也都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
這時陳循試探著開口道:“臣以為,或賜侯爵為哀榮,封其妻,蔭其子侄兄弟……”這是很安全的說法,應該不會出乎景帝的心理上限,因為聽說丁一沒有子侄,所以連這句也是空的,至于賜侯爵,原本就靖西伯了,因為公侯伯入則可掌參五府總六軍,出則可領將軍印為大帥督,所以還弄了個四海大都督府出來安置丁某人,以示不是空頭爵位。景帝叫大家來推議,怎么也得給出高一級的封賜吧?
景帝一聽就不高興了,丁一要是活著還罷了,此時已知必死無生,他倒是盡數想起丁一的好來:“安能如此之薄!如晉一生皆為國奔波征戰,萬軍皆潰而單騎不退;撫督地方征平逆亂也見奇效,以新募之軍,復三府之地,一經光復,侯逆則不敢犯;又有經濟大略,治下百姓生民,多得其澤;更難得是忠貞不二,上午接旨,中午出發上京,于香山見白蓮妖人,更不顧安危以身為餌!忠貞無二,舍彼其誰!”
皇帝這樣發了話,一眾閣臣自然也就明白大的方向,自然不會再往刻薄里去。何況邊上于謙這位實則操持了相權的大司馬,便是丁一的恩師,在邊上聽著景帝的話,也不住地撫須點頭。于是面目陰森的王文就先開口道:“廣西全境尚未盡復……”他向來是看不太慣丁一的。
卻就聽著蕭镃在邊上來了一句:“是啊,當勒石燕然,而方得賞。”這是一個東漢年間的典故,出自里的竇融列傳.竇憲,“竇憲字伯度,拜車騎將軍,與北單于戰于稽落山,大破之。憲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以紀漢功,紀威德也”
蕭镃這話當然是反話,漢唐以后,有誰能勒石燕然的?王文當然也聽得出他的嘲諷,只是還沒等他反駁,就聽高谷說道:“人死為大,且忠貞殉國,當嘉其行方是道理……以臣看來,丁容城無子侄,不妨追賜國公,蔭其妹丁如玉襲伯爵……”他向來是和陳循不太對付的。
所以陳循往刻薄里去,他就往高處抬。陳循原本想開口,聽著便也苦笑不出聲了,他身為首輔,方才也是試探一下景帝的意思,想不到卻惹來敵意。再說所謂恩從上出,這邊都推議到追賜公爵了,他要再開口,景宗一會不是封無可封,顯得太過刻薄了么?
景帝卻沒有太大的反應,他仍沉溺著丁一先前的諸般好處之中,此時聽著,竟嘆道:“天下之間,敢跟朕說,皇帝吃的菜肴,是極為難吃的,恐怕也就是丁如晉一人了……議議謚號吧……太皇太后那邊先不要提起這茬,待得確切消息傳來,再去稟奏吧,她若聽得這事,唉……”他又想起,丁一幫他應付孫太后的事情來,愈加覺得丁一其實真的很不錯。
謚號,謚號是人死之后,后人給予評價之文字。
當然形式上禮部推議之后,再由皇帝來審定,但內閣如果沒有拿出一個方案,禮部怎么可能去瞎推議?又不是唐朝有封駁制的時節。所以自然必須這里先有個章程,禮部才好辦事。
朝廷頒賜的謚號,和門生弟子弄的私謚,那是完全兩個不同概念。例如陶淵明身后親友私謚“靖節”,但一般來說,對于歷史人物不太清楚的人,說起陶靖節,都反應不過來是誰,并不是說陶淵明名氣不夠或是操行不行,而是私謚的性質本身就決定了它和朝廷頒賜的謚號,權威性和傳播性上,有著很大的區別。如岳武穆,基本一聽都知道是岳飛;于忠肅,自然說的就是于謙。
“克定禍亂曰武。”王文沒好氣地開口,酸溜溜地塞了這么一句出來。
蕭镃撫須道:“王天官常謂‘丁言’,剛無欲,強不屈。懷忠恕,正曲直,剛強直理曰武。”雖然都是推個武字,但他的角度和王文卻是不同,王文是認為丁一能打仗,所以謚武就是了;而蕭镃則是認為丁一個人的操行品德,值得剛強直理的評價,所以謚武。
聽著這話,陳循也開口道:“勝敵志強曰莊。”這也是把丁一往征戰武臣的方向推。
但邊上彭時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開口,盡管丁一被學霸虐的時節,彭時回家守制去了,但是在那些狀元之中,對丁一的評價還是很正面的,至少丁某極守師道,就算永鎮廣西,逢年過節,這些無先生之名,有先生之實的狀元那里,禮數是從來不缺。
所以彭時聽得士林之中對丁一的好評不少,這時就開口道:“廣西光復之地,生民皆得所安,安民立政曰成。”這時又聽江淵在邊上接了一句,“清白守節曰貞。”
眼看丁某人的謚號,大抵就在“武”、“成”、“莊”、“貞”之間選擇了。卻不料著洗好臉的商輅入了來,卻悲奮高聲道:“如晉學文則進士探花;上馬則威震敵疆,韃子畏之,謂之阿傍羅剎!提點工匠,則造雞胸甲、震天雷,更有不須點火之遂發銃于研發之中!又有水泥等物,使邊鎮受益匪淺!諸公待彼竟如此薄?竟謚‘武’?”
被他這么一說,其他閣臣便有人輕咳,有人仰頭望著橫梁,因為無從駁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