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云前衛自然不可能抽出五六千騎來隨丁如玉進行,麾下所率不過二千余人,只不過一人三騎,行軍之中便有五六千騎的氣勢。守城的軍將看著,一時不知所措,還是孫鏜派了親兵出去,驗了關防印信,又入陣中拜見了丁如玉,返回來報無誤,方才開了城門。
“丁總鎮,這人馬……”派去接洽的除了兵部的主事,還有錦衣衛的百戶,向來廠衛是橫行習慣了,但丁容城的妹子,再沒腦也知道該收斂,都是賠著笑臉,“……卻是要駐在城外營盤,只能帶八十親隨入城去……”
話還沒說完,便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丁總鎮,抬手把面盔一撩,露出那如瓷似玉的俏臉,冷聲道:“傳令!送兄弟回家!”軍陣之中,虎狼之士聽著銅號吹響,齊齊拔刀長嘯,高聲吼道,“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這是《九歌》之中,追悼為國捐軀的將士的祭歌,名為《國殤》,此時由這些經歷關外征戰風霜的戰士齊聲高號,一時悲壯無比,便連原來晴朗的碧空,也隱約有了些暗色。二十騎從軍陣中馳出,一色全在盔甲之外披麻帶孝,每四騎抬著一口長長的棺材,那棺木都是關外斫下的樹木釘就,只刨光了一面,外壁還帶著樹皮,看上去顯得粗獷無比。
這五具長棺,裝的就是密云前衛麾下五個千戶所陣亡將士的骨灰。
這二十騎緩緩向城門而來,有城墻上軍將要下令派人去查棺材里是什么東西,卻被孫鏜伸手攔住,這時那城外二千悍卒嘶啞的嗓音正唱到:“……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始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為鬼神!”
卻正是那披麻帶孝的抬棺騎兵小隊,剛好便到了城門之處,當頭的騎兵哽咽長嘯吼道:“兄弟!咱們回家了!”一時間,城門口鴉雀無聲。只有那馬蹄叩落路面清脆的聲響,清道的順天府衙門差役還沒搶起水火棍,邊上民眾便自覺地退讓出道路來。這是大明陣亡的將士,在關外殉國的烈士的棺木,也許軍戶在大明的地位很低,普通百姓往往也稱之赤佬,但當面對這些收復關外疆士的將士的棺木時,大家都很自然的選擇退讓和低頭。
“甜水胡同,查仲玉,密云前衛左千戶所鎮撫。魂歸來兮!”另有十騎雄壯戰士,同樣披麻帶孝,便是那抬棺騎兵身后,高聲誦唱陣亡戰士的姓名籍貫,“西直門街。趙大錘,密云前衛左千戶所百戶,魂歸來兮!”那十騎報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開始周遭圍觀的百姓還有些漠然,慢慢地,便有人痛哭起來,隨著丁如玉出關的。當時就有不少是從團營里調拔的正軍、軍余,這些人里有許多人就是家在京師的,因為京師保衛戰的緣故而加入團營。
于是,隨著抬棺騎兵的慢慢前進,哭聲便愈來愈多了,因為從那招魂的軍士口中。他們聽著了自己親人的名字。城墻上的守軍,慢慢地情不自禁,在附和那招魂軍士的吼叫:“魂歸來兮!”他們在為同是明軍的袍澤招魂,他們也在自傷已身的命運,他日若死于沙場。自家的將軍,可會如丁總鎮一般,先讓自己的骨灰入城?可有袍澤為自己披麻?可有人喚出自己的姓名……他們沒有答案,他們只知道,許多死去的同袍,連自己都很久沒有再提起那名。
丁總鎮猶末入城,京師已然半城盡是哽咽之聲,連在紫禁城內的景帝,都坐立不安起來。
景帝不是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不,他有太多的應對的辦法了,就算他沒有,內閣這個秘書班子,也會幫他找到合適的應對路徑,但他沒有讓興安去傳內閣的閣臣入來議事,因為他的坐立不安,是在于不知道丁如玉想要什么。弄不清這一點的話,無論他怎么應對,如何得體,最后必然都是一場空。例如丁如玉若是籍機重提當年丁一所說的安西都督府的舊話,景帝現時做什么姿勢都,都是錯的,甚至最后還會被利用、大臣會錯意來附和等等。
“爺爺,要不傳首輔過來吧?”興安看著景帝的郁積,很是擔心地進言,“這內閣不就是給爺爺出主意的么?這當口下就是用得上他們的時節,反正就當聽他們說話解個悶都好啊……”
景帝突然笑了起來,搖頭道:“老狗才,你懂甚么?廠衛的人手撒出去,看緊了,有什么動靜趕緊傳回……”興安磕了頭,彎著腰提著袍子連忙退出去安排,景帝望著天空,再無先前的郁積憂愁之態,只因他一時想不明白丁如玉要什么,那么便不去想就是了。
只因這事要頭痛,也還沒到他這里來。是以兵部的名義,下文叫丁如玉入京述職。所以丁如玉不論要怎么鬧騰,也得先到兵部那邊折騰了再說。于謙于大司馬就坐鎮在兵部,景帝真的不太擔心能鬧出什么事情來,毫無疑問,于大司馬就是這年頭的定海神針。
但這一回出乎了景帝的意料之外,并沒有過上多久,興安就匆匆來報,于謙要入宮面圣。按興安所掌握的情報,那就是五具長大棺木從城門口行來,一路無任何人敢上前擋阻,最后直接就停在兵部衙門外。那些唱到名的陣亡將士家屬,一路跟著棺木也在兵部門外啼哭著。
誰去攔?團營是有軍兵,便就算是石亨也不會在這時候去做這個惡人,前線的軍兵或是最不足道、如螻蟻一樣的人物,但沒有野獸想去招惹一群行軍蟻。這個時候,丁如玉以陣亡戰士靈柩先入城的時候,誰敢去阻擋,這些平日里不足道的螻蟻,便能變成行軍蟻把一切都吞噬掉!兵變,絕對引起兵變!這兵變還必將會擴將團營的軍兵身上——不把軍兵當人,死后還要作踐,連招魂都不許!——誰也不愿意自己將來死后落得這樣下場,而丁如玉,這位愿意為了士兵這么做的總兵官,軍兵們至少在這一日,便會跟隨著她,去瘋狂地破壞一切。
至于順天府的差役,都是成精的人,哪會傻到去做這等事?就是御史臺的言官,都沒人有興趣站出噴口水:又不是官紳一體納糧這樣損害他們利益的事,無端來招惹這些赤佬做什么?噴高官至少還落個敢直言的好名聲,站出來得罪這些赤佬,不但一會出事,自己很可能被朝廷推出來當替罪羊,就算沒兵變,又能落下什么好?
所以當五具長大棺木放在兵部衙門前面,還有一大堆哭泣的烈士家眷密密麻麻圍在邊上的時候,于謙不論如何不愿意,也只能出來,因為他不出來,丁如玉就敢扶棺而入,兵部的公文,本身就是著丁如玉入京述職,并攜有功將士等人同行,以候檢閱云云。
兵部敢不讓丁如玉扶棺而入,丁如玉就敢問:這些烈士有沒有功?誰敢答她?
所以于謙只能出來,丁如玉便懷抱頭盔,撫棺長嘆道:“兄弟,大司馬來看你們,站直了!”她說著,用力一拍棺木,便有士兵掀起棺蓋,里面是一個個盛裝著陣亡將士骨灰罐,丁如令朗聲說道,“眾將士聽令,大司馬在此,肅立!”如同那些將士便站在那里,她在下令教他們挺直了腰一般,然后她對于謙行禮,請立忠烈祠以奠英魂!這事丁一當年也提過,給于謙罵得服服帖帖。但于謙這當口他開不了口了,他所能做的事,也就是對著這五具放著骨灰罐的棺材,一一長揖及地,然后對著那些哭泣的將士家眷又做了揖道:“壯哉!下官這便入宮面圣,為國捐軀之忠烈,應永享血食!”血食是指祭品,古代殺牲取血以祭。
景帝聽著就無來由的心頭一慌,但他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所以馬上就讓興安去請于謙入宮來。不過入得宮來的于謙,卻全然沒有景帝料想的焦慮,甚至神色之中還有一絲輕松的感覺。
“先生,這如何是好?難不成真的立武廟?”景帝是有些慌張的,丁如玉這種揚眉劍出鞘的方式,一下就把人逼到墻角,感覺一點轉彎的余地都沒有,也許最好的辦法就先拖著不理會,總是要部議的嘛,留交部議就好了,等這風頭過了,那些將士家眷心氣平息下來,醒起日子還要過,也就不敢來催逼朝廷,不然到時就沒這么心齊,敢蹦跶的朝廷隨手就捏死了。
于謙笑了笑,沖著景帝搖了搖頭道:“無妨的,如玉終究是個女兒心思。這事看起來是跟如晉沒有什么干系。若是如晉參與其中,那絕對不是這樣……不打緊的,皇帝要是體諒她一介女流,為國征戰的話,要不就隨她鬧騰鬧騰好了。”
而此時在金魚胡同里聽著劉鐵報知的丁一,不禁搖頭道:“如玉這事沒辦好。馬上八百里加緊,第一旅相機向云南方向推進,建立后勤保障補給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