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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伴君如虎(六)

  丁如玉終究不是丁一,她有俠氣,有擔戴,不平則鳴,不會為了官帽子而忍氣吞聲,也不會因為韃子強橫就畏足不前。但在對于一個做到正二品都督僉事的總兵官來說,她太單純也太幼稚了。不論她如何借勢,如何進逼,大約也就能讓景帝稍有些緊張,對于謙這樣的人物來說,真的是一點壓力也給不了,甚至于謙很明白地看出來,丁一沒有插手這件事。

  若是丁一插手這件事,必定就不會辦成現在這個樣子。讀書人十年含窗,秀才、中舉、進士這一路走來,做事行不行,或者大都一開始是不太行的,否則也不會有縣中積年老吏聯手六房書吏,架空首領官的說法;但能進士的人,作為官僚卻大多數是行的,因在這十年含窗里,在科舉這條路上,他們學的就是如何去做官僚——難不成那些道德文章白背的?那些子曰詩云,讀到成進士,不會做事也會成為合格的官僚。做官和做事,不是一個概念的東西。

  丁一能取得探花,至于如何當官僚,他是很清楚的,所以他決不會如丁如玉這般去做。

  盡管這樣做很解氣,但這不是一個官僚的立身之道,官最為重要的利益,得明白自己或自己派系的利益之所在,得估量自己提出的要求,是否觸及了對方讓步的底線,是否關系到對方核心的利益所在。而決不會只為一口氣,而去做出這樣滿城轟動的事情來。

  例如于謙當時在英宗被擒之前。對景帝提出的,民重君輕的說法,就是先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然后再通過對單騎而回的石亨的赦免,來和武將集團做一個利益上的妥協。沒有人去管真相:難道英宗叫城就開?若如此,史上安有南宋?把趙佶押著一路叫城門不就得了?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占踞道德制高點和利益,如終明一代的稅收一般,先是噴皇帝如何可與民利?實質上,是士大夫階層在維護自己的利益不被侵害、極力束縛皇權擴張而已。

  “如玉這件事做差了。”丁一很冷靜地對朱動說道。“接下去,可能我們很多布置,會被禍及。盡可能把云南的資料匯總起來……跟魏文成也提一提,不要太眷戀安全局衙門的職位,盡可能早點把得力的人手撤出來吧。多把人手轉入地下,反正經費上也不指望朝廷……”

  “是。先生。”朱動領了命。并沒有問為什么,因為這些日子,他看得多,也對于如何當好一個官僚,是有著深刻的領會了,許多話并不需要去問丁一,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安排,就是安全局衙門很可能要被撤消或是剝奪去大部分的權力。讓這個衙門完全癱瘓掉的辦法可以有許多種,并不一定要把這衙門裁掉。只是看朝廷怎么出手來做罷了。

  事實上朝廷的反應要比丁一所料的還要更快一些,丁如玉得到了全部她所想要的,而也同時失去了她所擁有的全部東西。在于謙的教導下,景帝的出手是極為快速并且到位的。

  很快就有旨意下來,準許建忠烈祠,教密云前衛陣亡七百余人,配享忠烈祠;建安北都督府,以密云及兀良哈三衛總兵官丁如玉出任都督同知,賜穿蟒袍;密云前衛將士皆有賞賜;丁如玉賜安北伯……單是丁如玉,就得以女子之身封伯,官職也升到從一品的都督同知。

  甚至忠烈祠還由皇帝御筆親題,隨圣旨一同發了下來,包括丁如玉的官服、蟒袍等等,都是馬上就兌現的。賞賜的府第、田地,也是馬上就隨圣旨發了下來,甚至宣旨的太監,讀完圣旨之后,還點了三炷香,沖那五具長棺里的骨灰罐鄭重拜了三拜,看上一切都很美好。

  至少隨丁如玉入城的悍卒,已在丁總鎮的帶領下,高呼著“大明萬勝!”的口號。

  但丁一卻就只有苦笑了,因為這忠烈祠,建的地方不是京師,也不是跟孔廟一樣,每個縣城里都會有的。而是建在密云前衛,圣旨里說了:但教英魂不滅,永鎮邊陲,震懾群丑!

  安北都督府也不是建在密云或是三衛,而是建在京師,和五軍都督府是一樣的,而丁如玉這同知之上,雖然還沒有左、右都督等上司,但這沒有任何意義,這比起丁一的四海大都督還可憐。因著這安西都督府是和五軍都督府一樣,對軍隊無調遣權,其調遣之權由皇帝直接掌管,而任免、升調、訓練之權則由兵部捏在手心。也就是說丁如玉被賦閑了。

  至少丁一的四海大都督衙門,還是人員任免完全由他說了算,丁如玉這安北都督府,連個安北都督五品的左、右斷事官,就是掌管安北都督府的刑獄事宜——大約類似現代軍事法庭、監獄的官員,她都決定不了。并且她的總兵官之職,因不再統兵,也就卸任了。

  丁如玉被這一道圣旨完完全全剝奪去兵權,她在廣東的戰功,在關外的拼殺,便因著這一道旨意,化為烏有。當然,若是想當個富家翁,倒是可以的,總之朝廷就是把她供起來,也許丁如玉這輩子也不可能再踏上戰場,她所能做的,就是茶余飯后和身邊也一樣漸漸老邁的親兵,回憶一下當年的沙場浴血,所謂夢回吹角連營,大約便是如是了。

  而兵部的效率是極快的,下午馬上就委任了孫鏜任總兵官,即日北上密云及兀良哈三衛鎮守,改密云前衛為安北中衛,又擬在三衛分設安北前、后、左、右四衛,孫鏜當然不會孤家寡人前去赴任,隨他前去的還有一萬團營精兵,畢竟三衛之地站穩了,京師也就壓力減弱。

  當然孫鏜又領了安北都督府左都督的職位,算是丁如玉新鮮出爐的上司,但這些,其實已經跟丁如玉沒有干系了。除了跟著丁如玉留在京師的二百悍卒之外,關外的數萬虎賁,便已不干丁如玉的事。可以預見的是那些軍兵必定會被拆散填充到新設的諸衛之中,隨后在不時發生的邊關戰事里,或是力戰殉國,或是改換門庭投靠,或是耽誤戰機被處置……

  丁一見著如玉回府來,倒是仍舊笑著教她去換下衣甲,但當喝退左右之后,丁如玉一下子就跪倒在丁一面前,因為她身披三層甲,水力鍛床沖壓成形的腿甲,砸在水磨青磚上,卻是響亮的動靜:“少爺,如玉做錯了!”從兵部門口接旨,復出城外教那隨行二千軍馬回密云,又挑了二百自愿跟在她身邊的悍卒,再回到金魚胡同。這來來去去的一路,開始接旨時的得意,早已消散無跡,她本就是聰明人,這一路早就想通了:這一回她真是惹禍了。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兵權,也知道丁一為什么要竭力支撐她在關外的這支軍隊,而現在,因為她自己的鬧騰,就把丁一先前的努力,全都化為烏有。別看一門兄妹兩伯爵,就覺得自己擠進了勛貴的圈子里,其實他們離勛貴圈子還很遠。大功坊徐家就不提了,英國公這樣的,就算張輔死了,他在軍中多少門生子侄,那不是皇帝或兵部說調離就能調離得了的。

  或者就說朱永吧,他父親死了,但朱永長成了,之前追隨他父親的將領,便奉他為主,聽他號令,這叫勛貴;丁一和丁如玉,別說子侄,連兒子都沒一個,現時被孫鏜接了手,不用一年,誰還會聽丁如玉的招呼?而丁如玉,掛著個從一品的都督僉事又能給舊部幫上什么忙?什么也幫不上,時日久了,還有什么舊部?

  “不打緊,你平安便好。”丁一笑著將她抱了起來,還如當年在容城一樣,捏了捏她的臉蛋,對她道,“怕什么?小丫頭,你這官升得夠快的了,只可惜不論你當上什么官,你都是少爺的如玉……不用擔心,便是這天塌了,也有少爺在呢。”他安慰著她,并沒半句責備。

  而在丁如玉含淚退下更衣之際,廳里的陰暗角落卻有人開口道:“這般縱她,不是好事。”

  說話的,卻是向來極沒存在感,也幾乎從不出聲的影子,連他也看不過去了。

  正因為他存在于丁一身邊的黑暗之中,所以他也很清楚丁一對于關外這支軍隊的付出。

  “不見得就是一件壞事。”丁一聳了聳肩,卻是這么回應著影子的問題。

  于是影子就沉默了,他知道丁一接下來準備要做什么,按照計劃,文胖子的特種大隊,會在一個月里分批滲透到京師里來,丁一要求無聲無息地把這一支拳頭部隊滲透到京師里,必然就是要做大事,大到一旦事敗抄家滅族的事;而且影子還知道,雷霆書院京師分院里的學生,有至少四成人,已經被輪換到容城書院,而從容城書院輪換來的人,無疑都是丁一的崇拜者,而這六七百學生,按朱動的匯報,已經進行了六十課時的行進射擊練習了,這批學生,丁一是計劃在文胖子人員到位之后,開始給這些學生配置遂發槍。

  如果加上丁如玉的二百彪悍騎兵,來增強沖擊力,也許真的不失為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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