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內萬安嚇得站了起來,雙股戰戰,丁一的兇名,別人不知道,萬安能不知道么?特別是丁一這殺老了人的,說到一個殺字,那股殺氣真的讓萬安嚇得心膽皆寒,不能自己,一下子跪倒在地,拜下道:“先生饒命啊!”
“你也是進士出身,我原以為這樣是不太好的。”丁一望著跪于地上的萬安,卻就沒有叫他起來,而是受了他這一拜,“但你以私淑弟子自居,又以書院同學同列為榮。那么,子曰‘自行束侑以上,吾未嘗無誨焉’,此間事與守隨交代好了,就去準備一下吧。”
私淑,就是對自己所敬仰而不能從學的前輩。簡單的話,就是萬安沒有緣遇拜入丁一門下,但和丁容城的理念是一致的,所以自許為私淑弟子。他這說辭,只怕也是四處宣傳的了,否則容城書院的學生,也不會專門來找他造假,還用同學兩字把他圈了進去。
而丁一所說的孔子的話,用粗俗直白的話來講,就是:有準備拜師禮物的家伙,我沒有不教的。當然了,這也是套話,是因為丁一愿意收下萬安,所以才這么說,總不能街上隨便一個人提上幾條臘肉就來能拜師吧?
“弟子磕謝恩師垂憐!”萬安激動地拜下去,又磕了幾個頭,丁一虛扶了一下,示意他起來好好跟楊守隨說話,便自行離去了。萬安那是真激動,不是裝的,他這中進士比丁某人還早吧,就丁一在南京那時節,要他跟徐珵一樣,咬牙拜入丁一門下也罷了,但當時萬安和劉吉不太敢下注。丁某人官也辭了,一個七品御史還是署理……
不過到后面他就扼腕了,丁某人中探花,復職。鎮廣西。開四海大都督府——別管它是不是虛銜,現代的英女皇還有許多虛銜的。許多以前英屬殖民地的國家,還尊她為名義的共主,其實行政稅收軍事外交都沒半毛錢交系,沒這份量。誰給這虛銜?
萬安知道再去投丁一門下,已錯失了最好的時機,所以他干脆就把丁一以前那些皇漢理論研究了一通,處處宣傳,并以私淑弟子自許。也因此他才會被派了一個監軍的職務,這許久的努力,總算得到丁一的認可。他當然是極為激動的。
丁一原本對于萬安、劉吉這種奸黨,是很有惡感,但這回聽著萬安被書院的學生,用同學兩字相脅。而做出這許多壞事,也不得不動容:這人殺人放火為禍四鄉不錯,但這人是為你方才這般做的,卻又就不同了。
“總得有些干黑活的吧。”丁一走出了大帳,自言自語地說道。
都督宮聚看了騎兵連的演練,了解了他們的訓練科目之后,極為沮喪,看著丁一過來,立時拜下:“制臺在上,小的常某無能,請制臺訓斥處置,不敢有所怨言,只是小的練的是戰兵,不是家丁啊!”
丁一連忙搶上去把宮聚扶了起來,他當然是明白兩者的不同,但不太了解細節上的區別,于是就仔細去問宮聚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宮聚聽著丁一問他,苦笑著說道:“制臺真君子,知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他這不是馬屁,那是真心話,士大夫階層最喜歡吹噓的,就是半部論語治天下吧,覺得讀書人,有什么事擺不平的?很少有丁一這么真切來請教,丁一不單骨子打著軍人的烙印,而且現在他很清楚術業有專攻,專業的事就得讓專業的人去操持,才能出來一個穩定的結果。
這一點,對于專業的尊重上,整個大明,恐怕真的沒有人能比得上丁一了。
“戰兵則是經過操軍訓練,知進退,能聚散;家丁則是緊隨將帥,沖鋒陷陣……”宮聚說的這些丁一都知道,要是這都不知道,還叫什么古代軍事愛好者?只不過宮聚接下去說出的,倒就是丁一有點概念,但一直沒重視的問題:“家丁平日也飽食,方能打熬氣力;戰兵于戰前方才飽食……”就是戰兵要在臨陣接陣的前兩日,才能吃上飽飯。
雖然還沒有到明末小冰河時期,但吃飽飯,對于此時的華夏,特別是最底層的軍戶,那真的是個大問題啊,丁一在廣西,那是大部分的地主、鄉紳都讓侯大茍做掉了,使得他可以有一個重新分配土地的機會;而且丁某人那區區二萬多人的部隊,實質上是用大明過半軍費在裝備著、供給著;他還掌握著海路,有海外廉價稻米大量運入,所以這個問題,丁一向來沒有機會去面對,也就漸漸不去考慮了,來到云南,被老都督這么提起,方才醒覺起來。
誰不想叫士兵起來操練?誰不想練完隊列練體能,練完體能練專業?問題是人都沒吃飽,練個鬼啊?要練出兵變么?
“都督,若飽食無憂,五千新軍,要多久時間,才能達到騎兵連這樣的訓練水平?”
宮聚聽著嚇了一跳,是真的嚇了一跳,要練五千家丁?這手筆也太大了吧?這位丁制臺要干什么?卻聽丁一又對他說道:“四海大都督府里,有位而無官,有餉而無兵,這五千新軍若是操練得好,到時宣撫四夷,揚我大明軍威于域外,善莫大焉!”
聽著是有些勉強的,但總算有個說法,宮聚咬了咬牙,想了半晌,終于做了決定:“制臺,末將有犬子三人,最小的那個年方十四,大的那個,有子十三,求制臺開恩,給彼等入雷霆書院讀書的機會!”
丁一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宮聚這就是以子孫為質了。因為要練五千家丁,宮聚又不是紙上談兵的書生,自然知道五千家丁能干出什么樣的事來。雖然丁一也為這五千新軍的去向做了安排,但他始終放不下心來。只不過他沒有選擇,他本就是獲罪坐獄,是石亨和楊洪保他出來的,練兵又出了這檔子事,眼前這位年輕的左都御史,給出了這個抱大腿的機會,他能不抱么?答案必定是抱緊丁一大腿了。
“門下沐恩小的宮某,參見恩主!”宮聚看著丁一點頭,撩起袍服就沖丁一拜下,這回丁一忍住沒有攙他,受了他的禮,不是丁一拿大,這是時代的局限性,不讓他拜,宮聚那心里就沒個底氣,沒什么著落一樣。宮聚馬上就修書,叫來親兵送回老家,命他的幼子、長孫,立即去容城的雷霆書院入讀云云。
然后他才恭恭敬敬地對丁一稟道:“單就操典隊列,二月足矣!”能保證吃飽,他能保證兩個月達到騎兵營的水平。丁一點了點頭,又對他說,會安排一個教導隊給他,里面三百多人,都是有兵頭將尾的水準,宮聚很干脆地指著騎兵營里的幾個班長說道,“若如彼輩之能,一月之內,必成!某教立軍令狀,若不成,提頭來見制臺!”
丁一好奇得很,這信心哪來的?仔細問下去,他方自暗暗感嘆,這位老都督,還真是練兵的能人啊!或是說,練兵的天才。他是怎么訓練新軍的呢?答案就是廢物利用。
以前王振還在臺上時,丁一選去金魚胡同教練之后,被淘汰回去衛所的那些人。丁一選他們的時候,自然就是勾決了軍籍,如果他們自己逃跑或是不聽話,那就成了流竄匪類,但丁一覺得他們領悟力太差,或是體能不太標,智商不夠之類,要他們回原來衛所,卻是一點不難的。連王振都不用去麻煩,當時的東緝事廠十二顆管事之一的文胖子,就足夠叫手下人去把這些事安排得服服帖帖了。這些人對于丁一來說,就是廢物,或者說,不合格的軍人。
宮聚就是通過去收羅這些人,然后從他們講述的訓練內容和要領,總結整理出來之后,按照他的理解,去訓練那些新軍——不打仗的話,一天只有一干一稀兩餐的士兵,而且飯食里大半還是陳米。別以為募兵不是軍戶,就能有多好的日子過,有餉是不假的,但層層克扣是難免,有糧也是不假的,但也就管個半飽吧。
聽著丁一答應管飽,又給他三百來個班長,宮聚真是跟鄉下貧雇農一夜暴富一樣,盡管強行抑壓著,但那興奮勁,是任誰也看得出來。丁一倒也是樂意他有心思去投入工作,不過就跟他約法三篇:“其一,不論阿誰,不得克扣軍餉;其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自汝以下,人人必遵;其三,夜間一個時辰的識字課,雷打不動,識字率上不去的,不得晉升。”
宮聚聽著苦笑起來,不喝兵血?大明朝除了丁容城和丁如玉所部,哪個軍伍不喝兵血?不過想想現時自己投在丁一門下,聽說丁容城待手下極厚的,不喝兵血也罷了,反正這么些年,該置辦的行鋪田產也都辦妥了;至于識字,宮聚真不覺得有什么必要,但人家容城先生要折騰,就由他吧,何必跟恩主對著干?那不是忠心,那是有毛病。
“只是這第二條,末將方才聽他們唱了一回,兵要這么訓著,只怕沒有殺氣啊!”宮聚唯一有意見的,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覺得有必要跟丁一說說,“秋毫不犯而又勇往直前的軍旅,自古以來,也就只有岳家軍了。但凡老實的軍兵,臨陣便易生出怯意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