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再一次壓下了張懋的弩弓,這讓后者很是奇怪,因為在這三天里,他已經從菜鳥新丁完成了蛻變,雖然還遠遠達不到丁一的要求,但是在雪晴的氣候里兩次襲擊巡邏探馬、三次夜里偷營了解敵方兵力布置的行動里,他都沒有再出過錯——本來就是各項科目都能得到很優秀成績的苗子,他缺乏的東西,大部分是膽量和實戰經驗。
所以他不太明白丁一為什么阻止自己,這一次,他是有絕對把握把韃子的騎兵射下來,讓他們重傷而又不致于馬上死掉。卻聽丁一對他說道:“發信號。”然后丁一報了一串數字的同時,放下了弩弓,抽出了兩把左輪,并把它們都扳開了擊錘。
這年頭無論丁一再怎么爬科技樹,他現在也造不出無線電來,所以發信號只能用光滑的金屬片或是鏡子,來反射陽光。而把數字以二進制的方式,用反光來表達,也就意味著這個地方,反復有閃光出現,必然就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所以丁一才會拔出左輪,如果他弄錯了,那么他也有把握將對方留下,至于槍聲會暴露目標?這是必然的,但如果他沒有錯呢?那將會讓許多問題都迎刃而解,這個險,他認為有必要去冒。
張懋還是緊記著丁一叮囑過他的話,所以沒有去問為什么,而是放下弩弓,拔出左輪放在身前,然后用指北針里面的金屬片,通過遮蓋和放開。用二進制的方式,打出丁一所報出那一串數字。這讓對方那伙韃子騎兵愣了一下,他們馬上就取出了弓箭。張懋感覺就要哭起來了,這不是壽星公上吊么?明明可以順利把這伙韃子干掉,發什么鬼信號!
但就在他要收起指北針操起弩弓時,因為現在這個距離,超過了手槍最佳的射擊距離,反倒是用弩弓更實際一些,卻聽到丁一在他耳邊說道:“再發兩次!不用擔心。這個距離的拋射,無法穿透你的頭盔,再說你現趴著。背上的背包里還裝著一副雞胸甲呢……”這話讓張懋稍松了一口氣,不料又聽著丁一說道,“……除非你比王毅還要倒霉,剛好被射中臉部。”
張懋感覺真的是很不好。不單單是沙場那生死之間的壓迫感。更重要的是,他的先生,出了關之后,似乎變了個人,和他原本在京師里所憧憬的,完全是不一樣!他原以為,丁一會手把手的教他,會成為他可以倚靠的憑仗。在他慢慢成長起來,歷練起來之后……
可是出了關之后。丁一不單對他的要求極高,而且冷嘲熱諷的,壓根就沒有一點溫情!
他甚至覺得自己如果不按命令發信號,下一刻丁一會不會把刺刀捅進他的腦袋里?總之,他一邊發信號,一邊壓低著聲音說道:“你以前說過,整個人都不幸福了……先生,弟子算是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了,如今弟子便是感覺,整個人都不幸福……”
“來沙場找幸福?”丁某人一點也沒有因為張懋的牢騷,而給他寬慰,“沙場只有生死,孩子,沙場沒有別的東西,除了殺人和被人殺死,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停下,端弩!二十步外你負責射擊,二十步內不用管。”
因為遠處的韃子騎兵已經停下了,他們的頭領在讓其他人放下弓箭,然后開始有掏出一個大約是銅片的東西,也開始打出信號,這個過程是很滑稽的,因為第一次打完,遠遠的張懋就看見那個頭領騎在馬上搔須抓發的,接著打了第二次,居然和第一次的信號完全不一樣!萬幸對方又再打了一回,這一次跟第二次的信號總算是一致了。
原來對方著急是因他居然打錯了信號!信號就是暗記,哪有弄錯的道理?張懋憋得很難受才忍住笑意,天下之間竟有這樣的笨蛋!這要是只打了一次信號,然后對不上,那廝就縱馬過來的話,給人一箭殺了,那不是冤死?
“你以為他跟你一樣學過十進制和二進制的轉換嗎?”丁一在邊上壓低著聲音,慢慢把兩把左輪手槍上,扳開的擊錘復位,“你以為他知道怎么打的信號是什么意思嗎?不,他只是靠著死記硬背,遮住那銅片就在心里數上幾個數之后放開,再數幾個數之后又遮上。”
張懋的笑意一時間便消失無蹤,是的,他剛才沒有醒起這一節,一個巡邏的探馬,他不可能背下一整套密碼本,也不可能掌握十進制與二進制的換算,靠著死記硬背來回應信號,打錯,真的是沒有什么出奇。
“給他打出回應信號。”丁一又報了一串數字,這回不用丁一吩咐,張懋就重復了三次之后,才收起那個指北針。本來就是為了防止出錯,才會把一道命令重復三次。
這一次,那隊探馬的頭領就讓他的人都下馬,然后有兩騎飛奔回去。
“走。”丁一只是簡單地擠出這么一個字,把兩把左輪插回槍袋里,抱起那具弩弓,緩慢地倒退爬行著,直到來了一塊齊腰高的石頭邊上,他才彎起腰,沖著張懋做了一個跟隨著他的手勢,挪到石塊的后面,然后借著地勢的高低起伏掩護,以事先就堪查好的路線,兜了一道弧線,當他們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那伙探馬的側面。
這個時候,張懋突然就有了一些明悟,關于那坊間許多的傳說,關于丁一的戰績,以前他總是認為,自己的先生必定是身手過人,看師兄朱動就知道了,先生自然要比朱動師兄利害許多,然后領著精兵強將,一路勢如破竹,人擋殺人,神擋殺神……他以為自己練好本事,終有一日,也能如先生一般,成為百姓、市井之中,天下傳誦的大英雄。
但剛剛這一道將近八百米的弧線,卻讓他明白,這才是沙場,也讓他隱約有些了解,丁一是如何締造出那些奇跡一般的戰績,沙場只有生死,這句話他也是到了此時,才想通了。
丁一依靠的不單單是過人的身手,更多的是他對于戰場的認知,他對于軍人這份職業的尊重。例如暗號對上了,丁一并沒有停留在原地等著對方來接頭——那伙探馬已經分出兩人,走向剛才他們潛伏的位置,并且在離著二十步的距離,開始解下身上的武器,從弓箭到彎刀,還有靴筒里的解腕小刀,然后才向那堆被雪花覆蓋的亂石堆走過去。
當然,他們不會找到一個人,因為丁一不單離開了,還在兜過來這邊的時間里,也做了一個簡單的足跡清掃,或者瞞不過了富有經驗的獵人,類如雙乎日那樣的罕見高手,但對于這伙探馬來說,足夠讓他們茫然了。
直到七八十騎的蹄聲響起,擁簇著一個魁梧的男人過來和那伙探馬會合,丁一才對張懋說道:“若有變,不許開槍,不許放矢,按乙號方案撤退。”他伸手握著張懋的頸側,把他的腦袋扳了過來,“聽到沒有?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不論發生什么,不許喊叫,不許哭!”
張懋點了點頭,丁一松開握在他頸側的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孩子。”
那個被七八十騎擁簇在中間的男人,示意其他人留在原地,然后他和剛才那兩個解除武器的探馬一樣,在亂石堆前面,解下了所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跟張懋身上型號一致的左輪,還有一條子彈帶,他甚至連上身的皮袍、衣裳都扯了下來,露出肌肉盤虬的身軀。
“容城門下陳三,前來迎接大駕,來的是哪位師兄弟?”他高聲吼叫,赤著上身立在雪地。
但他卻驚詫地發現,聲音從自己身后那七八十騎停駐的地方傳來:“把衣服穿上。”
丁一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潛行混進了那七八十騎之中,當他扯下包裹在面上的圍巾,立刻就有七八人紛紛翻身下馬,跪伏在他的腳前,激動地叫喊著:“那顏!那顏回來了!”這些人很明顯是一些小頭領,隨著他們的行動,隨著他們的吆喝,“這便是我們都音部落的那顏啊!”其他人也紛紛地拜倒。
陳三飛奔而來,擋在他與丁一之間的手下,直接被他一揚手扯著拋開,或是一腳踹飛,他奔到丁一的跟前,跪倒下去,重重地磕下頭:“先生!”只一句,聲音之中已盡是哽咽。
“傻孩子,為師生受了。”丁一揉著這七尺大漢的頭發,便如對待張懋一樣,微笑著對他說:“起來,穿好衣服別受涼。”這是他一手培養的弟子,他拔自底層的人才,就算扔到關外,也忠誠不改的士兵。
“這一戰之后,你就要穿上大明陸軍的軍裝了,這頭發得剃,胡須得刮。”丁一笑著對穿上衣服的陳三這般說道,“杜子騰帶著第一師,第二師正在整訓之中,我的意思,是都音部落整編之后,直接成立第三師。”
陳三的眼圈已泛紅,聽著丁一的話,他鄭重地舉了一個舉手禮,可以看得出,哪怕在關外的歲月,他也時常偷偷地進行著隊列練習,這個舉手禮極為標準:“弟子等這一天,已然很久了。”他不在乎立憲不立憲,甚至他不在乎什么天下蒼生,他在意地,是跟著這位對他有著再生之恩,教他本事,教他識字,教他領軍,給他一整個部落的恩師……
這種知恩圖報之心也許庸俗、格調低下,但純樸而真誠。
在他心中,先生就是高于一切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