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上的都督并不知道,他在決定著的不是丁一的生死。他只知道府軍左衛和燕山左衛在這東安門的城墻上,至少有兩三百人守衛著,而在宮墻下還有數千守軍,一旦開口下令,就算丁一是銅打鐵鑄,也必定是萬箭穿心、千瘡百孔的下場。
“少保!”都督在城墻上的腔調都帶著顫音,他很難以抑制心中的驚恐和激動,“不能再往前來了!這、這、這下官職責在身啊!”他說著,在城墻上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直至膝蓋著地,“少保,”他比艱難地再喚了丁某人一聲,“下官家中下有七歲稚子待哺,上有白發高堂尚在,有許多族中兄弟叔伯……求少保慈悲留步!留下官一條生路啊!”
連這都督身邊的帶刀千戶和那些親兵也紛紛跪下,沖著丁一悲嘶:“少保!求您放都督一條生路啊!”、“您身負海內人望,何必與我等武夫為難?”有那親兵在城墻上啊起頭來,“少保啊!您老人家是大英雄!大英雄不會逼死好人啊!”
丁一并沒有穿蟒袍,也沒有系玉帶,他今夜穿了一身雪白的儒衫,讓跟他平素的習慣是很沖突的,因為丁某人因為出身和經歷的關系,往往都是一個兵王的邏輯和思絮在行事,也就是將軍不騎白馬的道理,如果可能,他會盡量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之中。
但今夜不同,雪睛的深夜。明月驅盡墨云,皎潔的月光灑下來,教這白衣如雪的丁一。衣袍獵獵,他沒有停步,只是向前,只是問道:“你有七歲稚子,但你可知道?死在云遠的戰士,有許多人,是根本來不及留下香火的。”
他仍舊向前。但城墻上的哀求之聲已為之一滯,丁一搖了搖頭道:“云遠戰死的袍澤,有二百七十三人。他們的骨灰,只能永遠留在云遠,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們本就是北直隸的良家子,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們的高堂,他們的族人,都死在韃子的手上,他們加入了團營,他們沒有家。”
然后丁一停了下,他袖手而立,望著城墻,望著如墨蒼穹:“學生年方二十四。官至極品,有永鎮廣西的鐵券丹。爵位也封到冠軍侯了,得賜姓,名入皇室玉碟,學生今夜至此,為著什么?”
一下子,四周除了火把在風中獵獵之聲,四周沉寂如死,所有的人,都被丁一這句話吸引了,他要什么?他為了什么?若說丁一謀逆,士大夫階層大致還會推敲一下可能性,但對于這些軍兵和市井百姓來說,他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那么,丁一為了什么?
“那些死在云遠的好男兒,那些死在關外的良家子,他們原本有許多人是可以不用死的。”丁一又向前行,他的聲音低沉在風中傳遞著,“但他們死了。因著在云遠戰事正酣,朝廷下旨調走數萬精兵!只余五千士卒置于敵境。而這數萬精兵調至京師閑置,糧餉!關外的兄弟,他們原也不當死的,但也死了,因著一出鐵門關,連信使,信使也不能入關!于是孤立援,獨對十萬鐵騎!”
丁一又停了下來,他指起一只手,遙遙指著那都督所跪的位置:“學生今晚為何來?為蒼生來,為大明來。社稷為重,君輕之!學生為著的,便是今夜之后,穿起這身火紅戰袍,便是一腔熱血衛護華夏,決不是被克扣軍餉,如奴仆使喚……我來,是為軍旅將士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來,是為著這戰袍者,可以挺起胸膛行走!軍人不干政事,但軍人絕非賤籍!我明軍,威武!”
“我明軍,威武!”城頭上文胖子那些人,和被嚴重滲透的燕山左衛軍兵,首先齊聲和應。
而在里面的金吾左衛,那早事先得了暗中通知的天地會、忠義社成員,也紛紛咆哮和應,“我明軍,威武!”便是發動的口號。整個東華門左到東上左門,金吾左衛之中,不斷有著高呼“我明軍,威武!”的軍士,揮刀斬倒那些沒有反應過來的軍士,幾乎出于群體效應,越來越多的士兵,包括被斬倒還沒傷到性命的士兵,也紛紛吼叫起來,“我明軍,威武!”
當第六波呼聲響起之時,聲勢已極為駭人,甚至連羽林左衛也被包裹了進去,因為“我明軍,威武!”這本就大伙喝順口的號子,加上不開口的人,不斷有人挨了刀,于是幾乎為了避兇趨吉,都會下意識地跟著高吼起來,而且果然便沒有人來砍自己了,那么接著跟著咆哮,就是好的選擇了。
這一輪呼聲,足足維持了二十幾輪才消停下來,“開門。”丁一對著城墻上的都督沉聲說道,“不是為我,是為你,是為你身邊的親衛,是為你戰死沙場的先輩,還要以后要襲你職位的后人。”
那都督已經沒有選擇,也不用選擇了,因為在方才如雷的呼聲里,文胖子那邊和燕山左衛的天地會成員,已然把宮門打開,丁一看著慢慢打開的宮門,點了點頭,撩起雪白袍裾,穩穩地踏步向前。
這時那都督猛然按著城墻立起身來,步奔下城墻,幾乎連他自己都很難想像,他在這一瞬間能暴發出如此驚人的速度,在丁一進入宮門之前,攔在丁一身前,厲聲問道:“少保,若是圣上不愿……”
“聞誅獨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丁一沒有等他說完,已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截住了這都督的話頭,然后繼續向前而去,似乎前面有一堵銅墻鐵壁,也不能攔下他的腳步。
不過那都督沒有再攔在丁一身前,他單膝跪下按刀稱道:“下官愿附驥尾!”看著丁一點了點頭,他招呼著自己的親衛,便跟隨在丁一身后,向東上門而去。事實上這才是這都督擔心的事情,他可不比那些軍兵那么容易被丁一煽動,他擔心的是不管丁一要干什么,關鍵是對勛貴這邊有沒有利益?雖然他沒有能力去阻下丁一,但至少他可以自殺,以連累家人——這就是他問丁一,如果景帝不滿足丁一的要求怎么辦?若丁一答的是死誎之類的,那他大約就選擇自殺在丁一面前了。但丁一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案,又有身后那一群文武高官為后盾底氣,他自然就敢下注了!
而在后面的于謙和陳循等高官,也跟著丁一向宮內而去,陳循低聲與于謙道:“大司馬,衣缽得傳啊!”于謙頗有些得意地點了點頭,只是把了陳循的手臂,向前而去。
不過石亨夾在人群里,卻是晦氣地低聲罵道:“入他娘,丁容城嚎個卵子?這都督以前也是老子在邊鎮使熟了的手下……老子算明白了,今夜事成,世間也只會記得這丁容城,記得這于大司馬和首輔等人,老子們這些武夫……”
“閉嘴吧,武夫。”楊善在邊上毫不留情地嘲諷著石亨,“那你剛才怎么不上去?”他連總鎮、侯爺之類的稱謂也省了,“使熟了的手下,方才為何不見你越眾而出?你何嘗不是怕人家壓根不給你臉面,上面幾百枝箭下來把你扎成刺猬?你若不聽勸,妨請離老夫遠些。”
這時李云聰已和王驥一道,擁簇著英宗從重華宮出來,看著丁一,英宗搶上一步,本來臣見君是要趨的,但君見臣當然是不趨,以示尊貴嘛。但英宗沒有講究這些,他只是見著久別的友人一般,把著丁一的手臂,他沒有開口,丁一也沒有開口,只因真正的朋友,很多東西都不必用言語來表達。推到市井之中,通常爭著結帳付錢的,不見得交情就有多好;放在朝廷廟堂之高,開口奉迎討好附和的,不見得就是真的政治盟友或是知已。
“你來了。”英宗過了半晌,才平平實實地對丁一說了這么一句話。
丁一點了點頭對他道:“我來晚了。”
“來了,便不晚。”英宗握著丁一小臂的手,微微有些抖動。
“你知道,我終是會來。”丁一反握信英宗的手,對他道,“我不會扔下朋友不管,不論是韃子鐵騎,還是深宮高墻。”
“我知道。”英宗望著丁一,由衷地這么說道,他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丁一,論什么情況下,也許這在政治上是一種幼稚,對于皇帝來說,是一種可笑的單純,但偏偏他便是這么一個人,正如他相信王振,就把幾十萬大軍交給王振這軍事負分玩崩了,自己也成俘虜又被幽囚,但他晚年還教人雕了個王振的木像來寄思一般,他就是這樣的人,“你不會扔下朋友不管。”
“時辰差不多,你該上早朝了。”丁一微笑著對英宗如此說道,“過了東華門,再過文華殿,便是奉天殿,我在前開路。”
“不。”英宗很堅定地按住了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