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你射不出這箭。”丁一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打算拋出另一個籌碼。
但很多時候,大勢所至,往往就導致了畫風不對。丁一的許多準備,都基本沒有用上。
以至丁一禁不住反省著自己,也許應該早上兩年就該發動奪門之變?
他原本沒有準備,幾句話真把這些內侍說得斗志全無,垂下弓箭,他之所以敢孤身來這里,是因為這些內侍里的領隊,有五個小頭目就是山地特種大隊的軍士長潛入的,他們原本就是閹人,王振覆滅之后,隨著文胖子去容城的。
當有著足夠的經費,這些人混回宮里,并不是太難的事,何況他們還有足夠長的時間可以在宮中表現自己。為成內侍自然是需要審查,但是景泰年的深宮,有著太多的變動了,王振這大太監沒有了,一批人起落就不用說了;王振“沒于陣中”之后,金刀案又把太監沈浪、王瑤弄死了,于是又扯出不少人來,于是又有許多宦官的派系湮滅,許多人員起落;接著就是太監金英,明面上說是因為貪污,也有一種說法,是景帝要易儲,金英不贊同,所以被禁錮起來,金英在此之前,可是在宮中能與興安分庭抗禮的人物,于是又一批宦官的地位變動……
短短三四年里,這么多的變動,對于有著足夠經費,又對宮中情況很熟悉,而且對官職無所求的特種大隊軍士來說。他們實在有太多的空隙可以利用了,而上過陣實打實的身手,便讓他們被選為這些內侍的頭目。一切都如此順理成章、按部就班的進行著。
可是丁一沒有想到,他費了這么多心思,甚至可以說,還花費了以十萬兩計的經費,在景帝貼身內侍里埋下的釘子,居然用不上!這五個小頭目用不上就不要提了,連曹吉祥的一個也在內侍里充當小頭目的干兒子。也同樣的沒有用上,那些內侍就垂下弓箭和火銃……
這也罷了。他剛開口說興安的箭射不出,正要拋出另一件苦心安排的事時,變故就又來了。被興安踹倒在地的那個內侍,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將興安扯倒,還招呼著邊上的人:“容城先生要是出事,你我都死無全尸啊!都他娘是沒根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居然七八個內侍聽著他的話,就沖上前去,死死把興安按住了。
丁一真的很郁悶,這畫風完全不對,這讓人很沒有成就感,原本是準備和國手下棋的。于是將對方過往棋局一再復盤,研究棋風和殺法,結果對方已經老年癡呆了。這贏了有什么興頭?
而那五個埋得很深的內侍小頭目和曹吉祥的干兒子,在丁一起身之際,還在想著怎么動作來配合丁某人,顯得比較合情理一些,這些內侍之中的兩個統領——從四品的少監的聲音就不約而同地響起:“放下軍器!莫要傷了少保!”
丁一袖手而行,那臺階上、屋頂上密密麻麻的數百內侍。都放下了手中的軍器,而臺階上那些內侍。就下意識地讓出一條通道來,有一些景帝的死忠內侍,也被人按倒飽以老拳,邊打還邊低聲罵道:“殺得死么?你這豬狗一樣的東西,真以為自家能壞了少保的性命?你比起韃子的鐵騎如何?十萬鐵騎,少保抬手就滅了……你娘的別連累咱家也跟著不得好死!”
這些內侍恐懼的,不單是死,而且是落在丁一手里,連死都不得好死!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敬畏。
于謙、陳循這樣的高官大臣,也許在部務上,國家大事上,有著遠非丁一可比的政治智慧和手腕、能力,但如果他們站在這里,卻是絕對不可能有著丁一這樣的效果,連埋下的釘子都沒有啟用,就已讓這內侍全然無了斗志。
因為丁一有一樣東西,是于謙、陳循、商輅這些人所沒有的,那就是兇名,赫赫兇名!
兇名和戰功不是一回事,當然丁一的戰功自然也會讓人敬崇,但這些內侍放下軍器,更多的是因為丁某人的兇名:奉天殿一刀梟了錦衣衛指揮使首級;得罪他的風三公子全家皆沒,求死不能,被廢了雙腳,扔到青樓當相公;京師保衛戰,別人殺的韃子,最多就是砍成幾段,丁某人和那七百壯士所殺的韃子,都燒得不成人形;街頭十幾個混混不知他身份,丁某人也是全然沒有身為高官的覺悟,把人殺了還要破家;更別提去云遠宣旨的太監回宮,說起丁一手下把進侵的東吁人,用大木樁從下體直插上去,掛在邊界的事跡……
他們是真的膽寒啊,一個個在丁一經過時,都下意識地低下頭去,不知是誰,腿腳發軟,一下子跪倒在,于是便如多諾米骨牌一樣,其他人也紛紛地跪下,似乎這樣,便能讓丁一寬恕他們先前的冒犯。
“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倒是丁一受不了這個,剛到京師他無力改變這種習慣,但現在,他卻更愿意把這種觀念宣揚開去,他甚至扶著、扯著,把身邊七八個跪在臺階上的內侍拉了起來,“別這么低賤自個,別因為身有殘廢,就自己看不起自己,起來,這么長大的漢子,挺起胸來!”
當丁一越過這些內侍,身后一片強忍著的低泣,這不是惺惺作態,丁一此時此日的地位、名望,完全是不必要來向他們示好的;并且丁一的話里,真的能感覺到,不是假話,丁容城真的把他們當成男人看!殘廢的男人,這讓許多內侍,開始懷疑自己原本對于自身的定位,而更多的人,是感動,發自于內的被認同,被贊許的感動。
“放開他。”丁一對著那些按著興安腳手的內侍說道。
興安倒是對皇室極為忠心,在地上爬起來,就揮拳要來打丁一,卻被丁某人一下子握著手腕,輕聲對他道:“給里面那位,留點體面吧,去通傳一聲。若你不肯去通傳,或是他不愿見學生,學生這便離去。”然后他就松開了興安。
“爺、爺、爺爺宣少保晉見。”這時宮殿里出來一個宮女,顫抖著這么說道,全無一點宣旨的氣勢,外面發生什么,里面的景帝,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丁一點了點頭,卻回身對統領那數百內侍的兩個少監說道:“正午之前,除四海大都督府關防及學生簽發命令之外,一切旨意公文皆休,任何人等不得出入乾清宮。可明白?”
“是,奉少保之令,無四海大都督府關防或少保親筆命令,一切旨意公文皆休,所有人等不得進出乾清宮。”那兩個少監重復了丁一的命令。
丁一點了點頭,看著興安一眼,對他道:“帶路吧。”
當景帝見著丁一時,他并沒有太多的憤怒,而是對丁一說道:“母后容不得如晉,朕也著實無法,如晉今夜之舉,朕不怪罪你……朕已命南京給如晉造多了兩支海船船隊,如晉離京出海去吧,一切事朕皆不糾。”他頓了頓道,“石亨等輩,列了朝班,便請如晉為朕拿下……”
丁一看著景帝,微笑道:“我那侄兒,身體可好了些?”
“好了許多,幸得如晉妙藥。”景帝提起這事,卻是頗為感激丁一,“到了見濟登基,不會忘記如晉賜藥之事,到時如晉可遣后人回華夏尋根祭祖,朕絕不為難……好了,隨朕上朝吧。”
“不必要了,朝班已列,圣天子重歸九五。”丁一緩緩地說出了這個消息。
原本以為丁一是被孫太后迫到無奈,聯合石亨、曹吉祥等人來逼宮的景帝聽在耳中,宛如一聲天雷炸響,一下子猛然站了起來,戟指著丁一,那手不住顫動,說不出一句話來,雙眼一翻,便向后直直倒下,若不是興安搶過去抱住了,只怕這么一摔,后腦勺著地摔個腦溢血當場死掉都沒什么意外。
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呼小叫,又是向丁一要求傳太醫來,折騰了半晌,景帝總算幽幽醒轉,他一醒過來,卻就失去了剛才那和善的面目,對著丁一咬牙切齒罵道:“丁如晉!朕待你不薄啊!母后要致汝于死,三番幾次,都是朕護著汝!他到底給了你什么?你為什么要幫他來奪朕的天下!”
丁一看著勢若瘋魔的景帝被興安抱住猶在掙扎,似乎想要沖過來扯著丁一質問,他搖了搖頭,自己拉過張椅子坐了下來:“其一,你不護著我,我便會真的致死么?其二,在云遠抽兵,在我出關之后,教諸關口不得開啟,這算不算致我于死?其三,他沒有給我什么,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哈哈哈哈!你太幼稚了!”景帝一下子甩開興安,卻狂笑起來,“身為天子,稱孤道寡,連兄弟都沒有,安有什么朋友?丁如晉,你一定會后悔的!”
丁一再次搖了搖頭:“我的朋友不多,但能成為我的朋友,我便信任他們。好了,我來,是請教你一件事,若是你把答案給我,至少你和那小人兒,會過得體面一些,大致也不會用鉛汁把鎖鑄死。”
“什么事?”景帝從牙縫擠出這么三個字來。
丁一向前俯身,低聲問道:“有傳說,娘娘不是我那朋友的親生母親,此事到底真假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