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奪門這一夜,盡在丁一謀劃掌握之中,那么上了奉天殿,卻馬上就出乎丁一的意料。
因為一入殿,就有御史跳出來,彈劾丁一:“丁總憲白衣不冠上朝,非禮!”也就是說丁一沒有穿符合他身份的朝服——例如蟒袍玉帶烏紗之類,就這么一身雪白儒衫不說,還沒帶帽子,這不符合禮儀。
丁一望了那御史一眼,這人是真不怕死么?但還沒等他表態,那邊于謙已經站出來啟奏道:“臣附議,無規矩不成方圓!”
王翱也出列稟道:“臣附議!”
于是隨著這兩位大佬的帶頭,下面就連接有人跳出來,稱為于謙妾的項文曜,當然就第一個跳出附和,然后其他人也紛紛彈劾丁一沒穿制服是如何大錯特錯,引經據典,口水橫飛。仿佛丁一沒有穿制服的這件事,簡直就是滅絕人倫、罪大惡極到得凌遲處斬一般。
丁某人開始一時有點沒回過神來,不過到了這時節,卻就明白了,不是這位御史鐵骨錚錚不畏權貴,而是朝廷大佬的授意,讓他這么來挑起話頭,也可以視作是于謙、王翱代表著士大夫階層利益,要求這搞官紳一體納糧、收商稅的丁某人,履行先前的承諾,退出朝廷中樞,回廣西去自己玩自己。
“有何不妥?”龍椅上的英宗卻就開口了,他全然沒有剛剛復位,照顧大臣情緒的想法,“在韃虜營中,如晉一人一刀護一旗,便是這么一襲白衣,生生于韃虜之中殺出了一個阿傍羅剎的名頭來。”這是純為朋友撐腰瞎扯吧,丁某人當時土木堡也好,貓兒莊也好,都是穿著八品官袍,內著雞胸甲。
而首輔陳循也出班奏道:“事急從權,正值堪難,臣以為下不為例便好。”
老王直似乎是鐵了心要捧殺丁一,也顫顫危危出班奏道:“老臣以為,丁總憲有魏晉之風……”
那邊武將列中,石亨本來就看于謙不爽,此時卻也就出了列道:“臣以為,若不合于禮,請圣上賜丁總憲白衣不冠上朝之殊榮!”他為的不是給丁一抱不平,而是要開始為了奪門之變這件事,開始邀功請賞了。
而這一夜適逢其事的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看著石亨出頭,這些人或者不通文墨,但對于宦海的關節和時機,那體悟可是透澈得要緊,立時也紛紛出班,來為丁一陳情,說得丁某人不穿制服來上班,跟天經地義一樣,不但無錯,還得賞,重賞之下,天下忠義之士,才會向丁某人學習,前仆后繼,效忠吾皇。
于謙和王翱就皺起眉頭了,有著這么多支持者,恐怕……不,幾乎可以確定,丁一必然就不會履行先前的諾言了!看老王直吧,老到真的精力不濟,要搞另一個尚書來幫掌部務,他還死賴著不肯退休呢,別說丁某人二十來歲,這時又有這么多人支持,而且皇帝明顯也是支持他的。他們兩人相互對望之中,都看得出對方面上深重的擔憂,因為把搞官紳一體納糧的丁一放在京師,放在大明的中樞之地,絕對不是好事!兩人一咬牙,準備再行彈劾之際,卻就聽著一個聲音響起:“臣之所行,不合于禮,愿受處罰。”
讓很多人沒有想到的,是丁一居然微笑著上前開口:“國家法度,自當遵從,若可無視律法而赦免,則也可無視律法而加罪,若如此,普天之下,上至高官勛貴,下至平民百姓,人人惶惶不可終日也!臣因今日之錯,請辭去都察院左都御史、安全衙門大使之職;關外事了,幸不辱命,今署督大明第二師軍務事之職,應也于此交旨;云遠之地已暫趨安定,故督云遠、云南、貴州等處軍務事,兼理糧餉之職,也一并交旨,請圣上擇良臣出任云遠布政使司及設都司等事;大明現需休養生息,四海大都督府之艦隊,也暫無法曬裝艦炮,故四海大都督府現時所行,不過巡視東南、西南海域,打擊海盜倭賊……臣為國被創甚多,實心力交竭不能視事……薦西海艦隊統領黃某署理四海大都督府事……臣乞還骸骨!”
丁一不單請辭,不單是按著先前答應于謙的條件請辭,而且還將先前所說要保留的四海大都督府之職,也一并辭了。他要乞還骸骨,二十四歲,已經第二次乞還骸骨,申請退休了!
奉天殿一時間靜了下來,真的是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英宗在龍椅上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把推開要推他的曹吉祥,行落搶到丁一跟前,握著丁一的手,極為憤怒地說道:“如晉!汝安能棄朕而去!汝安可棄國而去!朕不許!不許請辭!”甚至英宗還引經據典,“唐太宗有不允世南之辭,今日朕亦不允如晉之請!”
他所說的世南,是指虞世南,《新唐書。虞世南傳》:“時世南已衰老,屢乞骸骨,不聽,遷太子右庶子,固辭,改秘書監,封永興縣子。”說的就是虞世南年老申請退休,唐太宗不同意他的請辭。
丁一笑著搖了搖頭,對英宗道:“圣上,今圣天子還位,文武大臣無不得力……臣在中樞,實非必要……且臣性跳脫,好作奇思,若事成自是功倍,若事不成,則遺禍甚大,實不宜居于中樞……況自古便道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臣為國事奔波經年,幸能茍全性命,望皇帝垂憐賜還。”
在旁邊的王翱聽著,臉上不禁變色,等到丁一說罷,他在邊上不顧英宗在前,自是對丁一長揖而下,嚇得丁一連忙也長揖還禮,王翱卻是說道:“老夫小看天下英雄輩!先前卻是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于晉公多有腹誹,今自省而不勝羞愧……”
他這么說,是因為丁一所說的話,請辭的理由,是很誠摯的。例如丁一對自己的評價,說好作奇思,事辦成自然是好,如果弄不好就是大禍,所以不適合在中樞,那是很實際的話,不是托辭,所以王翱極為感動,覺得丁一真的是視富貴如浮云!
連先前跳出來彈劾丁一的那些文官,也紛紛低頭退入行列之中,不愿也不敢再爭吵下去,一個是人心總歸肉做的,聽著丁一的話,看著丁某人的做派,大家覺得丁容城真的是忠臣、良臣;一個是聽得出丁一辭官的決心是很堅決的,那么他們對自己所代表的士大夫階層也有所交代了,何必又弄得那么難堪呢?
“便是休養,便是不居中樞,如晉也不應棄朕而去!”英宗再次挽留丁一,他提出,“留居京師,或有軍事國不決,也能去與如晉共商之。”
但丁一并沒有半點留下來的意思,仍舊是很堅決地申請辭職。
英宗前后挽留了四次,到了第五次他明顯是生氣了,甚至在殿上說出了:“坊間說三國,漢昭烈訪武侯也不過三顧,朕今五次挽留如晉……”
“圣上慎言。”丁一和于謙幾乎異口同聲,英宗自己也知道失言,因為漢昭烈也就劉備訪諸葛武侯,那是天下大亂之時,和現在的大明卻沒有什么可比性,他身為皇帝,這時節說出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
“臣乞骸骨,求圣上恩準。”丁一第五次拒絕了英宗的挽留,申請退休。
英宗很無奈,只要準了丁一的退休申請,但卻下詔書聲明:“……卿實干城……若國家有事,不得托辭……”而且英宗還給了丁一,“……太子太保,文華殿大學士……”的榮銜,并且重下鐵券丹書,“……永鎮兩廣……”也就是不單廣西,把廣東也教丁某人永鎮于此了。
這一點,朝臣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意見,當然如果把廣東換成湖廣,那必然奉天殿上就有不少人要死誎了。因為這年代,無論是廣東、廣西還是福建,雖說比唐時要好些,但仍都是屬于不發達地區,離京師中樞萬里之遠,再說丁一永鎮兩廣,和沐家鎮云南一樣,布政使司之類的官員,也都是朝廷派任,并不是丁某人就能自選官吏以任之的藩國。以丁一的功績,其實也不是太過分。
當然,賜安車駟馬還歸這種正常的退休高官應有儀仗,自然也是不可少的。
而北上京師的龍騎兵營,就被英宗留了下來,賜名龍騎衛,要以這個龍騎兵營為基礎來擴出一個衛來,主要的職責就是接替羽林左衛,把守東華門。而金吾左衛和燕山左衛也多有賜賞不提,而府軍左衛基本上天地會和忠義社的成員,都也得到了提拔。
因為基本上奪門這一夜,是丁一在把持武力方面,于謙和首輔陳循在把持文官系統的擁立,所以英宗也沒有歷史上那么倉促,過了好幾天才想起要罷黜景帝,就在這一天上午,景帝被廢為郕王,趕出乾清宮,被尊為太后的吳賢妃也一樣被奪去太后的頭銜,趕出宮門,原居于當年宣宗給她們母子居住的地方,并派軍兵看守不提。
倒是石亨在退朝之后,長嘆一聲:“吾輩皆入丁容城之彀中!”
楊善也是苦笑:“容城長策,賺盡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