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為,安西大都督府,領大都督事者,觀朝中諸臣工,當以如晉為宜。”英宗很平靜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向孫太后行了禮,說道是國事煩忙,便自辭出清寧宮去了。他著實是不愿再聽孫太后說丁一的壞話。
只因每次聽著,他總是不禁想起自己被幽禁南宮,生活用度無著,弄到錢皇后要做女紅偷偷送出宮外發賣來幫補家用,那個時候,孫太后當真是不知道?當真是無能為力?郕王可是孫太后同意立的啊!景帝即位之后,孫太后再怎么著,也不至于一點權也沒有吧?
就算退一萬步,真的接濟不了在南宮的英宗,朱見深這小孩總能護得住吧?事實孫太后也沒管吧,就把朱見深扔給萬貞兒,這小孩在宮里,硬生生給嚇結巴了!所以英宗不愿意聽她說丁一,說起丁一,英宗就難免會想起這些事,這年頭有著所謂“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的說法,他是個孝順人,卻不愿去揣摩出自己母親的壞來。
英宗直到晚上去錢皇后那邊,還很在意,他對錢皇后說道:“朕便要給如晉富貴!不單要教他領四海大都督府事,節制、宣撫四海狄夷,還要教他領安西大都督府事,這關外兵事,也全憑如晉決斷!”
“三叔一腔忠心,當真可鑒天地,皇帝信重于他,也是情理之中。”錢皇后溫和地點了點頭,附和著英宗的話,“古人尚知千金買馬骨。三叔這么赤誠,又不愛權,若是不賞。教著臣子看了,都寒了報效的心思,卻便不美。于情于理,都該如此。”
英宗望著他的妻子沒有說話,半晌卻笑了起來:“不是什么三叔,不是什么臣工,不是什么買馬骨。也不是什么報效。”他撫著妻子的面頰,很鄭重地對她道,“不論是安西大都督府。還是四海大都督府,都是無法派任流官之處,一概軍國事,大都督須有權以自決。否則便如宋時出戰。武將用朝廷所授陣圖排兵,安有不敗之理?”
“然領此事者,須得信重,否則大都督不在機樞之中,有人離間,則君臣相疑。”
“如晉是我的朋友。”
“朋友貴在一個信字。”
“我只有一個朋友。”
“當我都不信自己時,他仍信我。”
“我信他。”
英宗的手滑了下,摟著錢皇后的腰肢。對她說道:“若今后有向朕彈劾如晉者,不必查據。即謗也!”
也即是說有人說丁一壞話,就是毀謗,查都不用查。
錢皇后突然之間對于丁一,生出了一絲妒忌來,便算是她,她也知道在英宗心里,是遠遠不如丁一的信任。至少她還擔心著,如果再沒有子嗣,這皇后之位是否平穩地坐下去?有著孫太后這先例,著實是教人不安穩。
若不是英宗無男風之好,錢皇后恐怕會往那方面揣摩過去。
但是這樣卻就愈更使得她堅定了拉攏丁一這權臣的心思,無論這肚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好,只要能與丁如晉這權臣聯手,至少就算無子,她這皇后之位,也絕對穩如泰山的。不過丁一自己有著英宗的信重,事實上也沒有什么事情,得要錢皇后來吹枕邊風才能實現,所以錢皇后很明白,若是要丁一和自己聯手,那么自己就是干臟活的那個角色。
她不禁很有些悲哀的感覺從心頭生出,這皇后與外臣的聯盟里,怎么會弄到自己這皇后來干臟活!這怎么可能?但偏偏現在她得面對現實,便是如此。
因為當她只能求神拜佛時,丁一就這么仗刀把英宗救了出來;當她只能做女紅幫補家用,丁一就能逼著興安偷偷去接濟他們;當她和那些妃子都失去了信心,甚至還覺得在南宮生下的小孩,這輩子都被圈禁在南宮里,連被景帝發到南宮充當獄卒的王驥,都不敢入內的時候,丁一仍然對英宗重登九五充滿信心,當時聽著春風得意,又中了探花的丁如晉,他仍敢偷入南宮去見英宗。
丁某人第一次去南宮時,錢皇后是在暗地里和那幾個妃子偷偷窺看過的,在燭光旁,她們很清晰地能感覺到,那偉岸的男人真的是感覺英宗不會老死在那里的!他憑什么有這樣的信心?錢皇后在南宮閑來無聊,為了打發時間,曾和那些妃子討論這個問題,始終都沒有答案,她們想不出來,丁一憑何在那時節里,還對英宗有著這樣的信心?
她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么,這是世上只有丁一知道的秘密。
在這種神秘面前,錢皇后選擇了接受現實,她嘗試去充當干黑活的角色,當然本來她是準備扯上丁一的,但在英宗說出“彈劾如晉者,不必查據,即謗也!”的話之后,她就很清醒地沒有扯上丁一,沒有必要,至少在英宗如此信任丁一的現在,她沒有必要去冒險。
“皇帝,臣妾以為郕王居于京師,總歸是不便的。”錢皇后低聲地和英宗這么述說著,一邊輕輕地幫英宗按摩著肩頸,她溫聲說道,“后宮不干政事,只不過這當算是皇帝的家事,臣妾便多嘴幾句,若是皇帝不愿聽,臣妾便不嚼這個舌頭……”
英宗對錢皇后感情是極好的,他這個最大缺點也是最大優點,就是念舊與認死理,他認為好的,哪怕王振弄到他去北狩,幾乎回不來了,回來又被幽禁南宮那么長時間,他總還是能念著王振的好;錢皇后歷史上又是無子,又是腿殘目瞎,他復辟之后也絲毫沒有嫌棄,皇后母儀天下,連開國馬皇后的大腳,都能流傳幾百年了,別說這腿殘眼瞎的,換個薄情的皇帝,早就換了皇后,何況還無子,但他也沒有,始終都對這妻子很好。
所以這英宗就這么個性子,聽著妻子這么跟他說話,雖然提起郕王讓他很憤怒,但還是強笑著道:“皇后是他嫂子,自然是說得的,只是,朕著實難咽下這心中之氣!”他執著錢皇后的手,想起南宮的歲月,不禁道,“想你堂堂皇后,又是他嫂子,便是當時,于他的位子有何威脅?把朕幽囚起來,還說那張椅絕了人的靈智,但連吃食用度都不管!這那里是人!”
就是關他倒算了,英宗還算能理解,為了皇位嘛,這不史冊上記著的,盛唐還有玄武門之變嘛,所以這一點他雖覺得生氣,倒也罷了;不過連錢皇后和一眾嬪妃的吃食用度都不管,這就讓英宗出離了憤怒。他越說越是激動,冷笑道,“朕教他活了這么些天,卻是沒想好怎生一報還報,皇后莫聽人說什么史筆如刀,那不過是誆君王的話,這毫無人性的畜牲,不以牙還牙,安能消朕心中之仇!”
錢皇后聽著心頭一冷,這怎么勸?英宗的性子她這么些年夫妻,又不是不知道,這當口一勸必定讓他更加憤怒的,搞不好立時就教人去把郕王殺了。當然,若是這世上還有人能讓英宗冷靜下來,或許丁一會是唯一的可能,可以試試,但明顯丁一就不打算開口,才叫錢皇后來干這臟活啊。想到此處,錢皇后心情就愈惡劣起來:丁如晉跟皇帝還真是相知相重啊!連她這英宗的妻子,都沒想到英宗會如此憤怒,丁某人一早就已洞悉燭火,知道不能來惹這霉頭的,所以才讓她這皇后來干臟活!
若說這世上,誰最知道英宗對郕王的怒火?無疑就是丁一,正如他為何知道英宗能復辟成功,哪怕在最低潮時,在英宗都不相信自己時,丁一仍對他有信心一樣,說起來就一句話:史冊上就這么記著的啊!不過這個秘密,丁一當然是永遠也不可能跟任何人分享了。
她卻不知道,丁一連英宗容得郕王活出二天都覺出奇了,若是按丁一的估計,郕王應就兩天的命,現時活了四五天,很出乎丁某人意料了,想來英宗這回有了丁一的助力,在南宮又有丁一給他打氣,又逼了興安去接濟,所以過得沒有歷史上那么苦,時間也短了一半,心中戾氣沒有那么重的緣故吧。
不過錢皇后知道,這件事辦不成的話,那么和丁一的聯手絕對就是空談,丁一不需要她啊,她連黑活都干不好,丁一要她這盟友做什么?至于說拿著丁一的把柄,錢皇后卻絕對不會朝這方面想,一個是她的性格還是比較好的,不是那種很有權力欲的女人;一個就是孫太后前面的把戲她看得一清二楚,她自覺是沒有太后的手腕,孫太后都不行,她自然不會想去試了。而且若她拉不住丁一這個盟友,后宮有子的嬪妃,自然不會坐視!所謂人不逼不行,到了這關節,錢皇后眉頭一皺,卻就計上心頭,接著英宗的話茬說道:“是!皇帝說得是,二叔這人真是全無半點親情人性,只是他把皇帝和臣妾幽囚了三四年,教他這么死了,卻就便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