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風的催吹之下,包括剛剛繳獲的兩條大福船在內的船隊,都在向南而行。在船隊身后的海面上,還有許多撕心裂腑的聲音夾雜于風中傳來,盡管是倭語,但對于諸船上的水手長和船長,這些原本就跟隨著黃蕭養縱橫東南海面的老海賊來說,不見得聽不懂,但他們有著很硬、很硬的心腸,不是他們特別的無情,而是景帝時期派出的欽差總督新練水師官校辦事太監戴德所遇著的事――救援倭人的海難者而反被劫持、殺害,在海上討活的人們,著實遇過不少。
當然這些倭人本來不是全無生機,他們的一線生機就是丁一。丁一會在交戰中毫不留情碾碎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乃至全部,但在他們丟掉武器,投降成了戰俘飄浮在大海里,丁一是很難在有條件的情況下,看著他們這么死掉的,他始終是一個有底線的人。
但是丁一此時真的顧不上他們了,在他面前身披重鎧的丁如玉正在向他發難。
“現時好不容易諸事安穩下來,咱們回到兩廣,把工業化推動,然后捉緊進入大航海時代……”丁一走近了如玉,盡可能地溫和去勸說對方,他希望曉之于理,“別鬧騰了,張玉又沒怎么得罪你……”他真的不太愿意在這種事情上花費太多的心機和時間。
丁如玉的白瓷一般的臉上,有著蒼白的憂傷:“少爺,你終歸不再是如玉的少爺。你是許多人的先生。你是名動天下的丁容城,你是朝廷里大人們的禁忌,你是國家的干城……是啊。少爺你連跟如玉說話,都覺得浪費光陰,你想著的是什么工業化,是什么大航海……”
這個時候丁一要開口,卻被如玉截下話頭:“不,少爺,你聽奴說。如玉并沒有吃醋,老爺在世就教下來,江湖兒女。能動手,盡量別吵鬧,莫得教人看著,沒來由墜了自家的名頭啊。奴是明白知道的。便是方才你抱著雪凝在這船首。只怕心里想著的,也是這大海有多少魚蝦,可以養活多少軍民,又可以煮出多少鹽……少爺,如玉不會再跟您鬧,奴欠丁家的恩情,這一輩子慢慢還,如玉還能領兵打仗……只不過。如玉找不回自家的少爺了。”
哀大莫過于心死,大致便是如此。她不再跟剛才那樣的激動了。她的語氣變得淡然而平緩起來。只是她那不再激動的話語里,流露著深沉的悲凄和絕望,甚至她帶淚的臉上,露出牽強的笑容:“少爺若是嫌如玉在家里礙眼,那奴便尋個人嫁了吧,忠國公嫁妹,想來又能讓不少想投靠少爺的人,尋著一個由頭籍口來操弄吧?”
她其實心里什么都明白,若是真的一個只會吃醋、只會殺人的丁如玉,她在關外如何鎮得住那如狼似虎的軍兵,那天性彪悍的牧民,還有虎視眈眈的韃靼?只是她壓根就不愿在丁一面前提起這等事,便如她所說的,她不過是想著,找回那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她習慣了保護著她那一無是處的少爺,也習慣著少爺與她的相依。
說完這一句,她便不再說下去,抱著纓盔便要轉身離去。
但這個時候一個臂彎把她緊緊摟住,任由著丁如玉再怎么掙扎也無法掙脫,丁一把她的纓盔從懷里扯了出來,金屬的頭盔和甲葉相擦,發出教人牙酸的聲響,然后被丁一隨手扔在甲板上:“我負你良多。”丁一這么對著懷里的如玉說道。
她其實一點也沒有說錯,丁某人這些年里,用于情感上的時間是很少的,他的時間總是很緊湊,各方的謀算,各處的壓力,各地的沙場……一點點擠壓去他所有的光陰,而就算在廣西有那么點閑隙,李匠頭也是必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希望能從丁一肚里多掏出點東西來,去改進那個讓他如癡似醉的工場。
“我曾說過,你若看上了那家的男兒,我便如嫁妹一般,讓你風光地嫁過去。”丁一低聲在她耳邊輕語,這讓她熟悉的氣息,卻教得如玉方才風干的淚痕,又一次泛起濕意,她用戴著鐵手套的手,推在丁一的胸膛上,也許她穿上甲衣,不是要在丁一面前,抖擻征北將軍的威風,而是面對著丁一,她總是感覺到自己的脆弱。
丁一用剛才扯走纓盔的手,撫摸著她扎起的秀發,低聲對她道:“其實,我卻有一句話沒有對你說,那便是,若是誰敢娶了你,你嫁過去之前的那一天,我便會把他殺了……你要明白,我就在你的身邊……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一句我沒說出來的話,不然,兩年前宮里只怕早就張羅著,給你封個妃子的名號了……”
她在他懷里,仍然用盡著全力在推開著他,哪怕丁一再怎么低聲呢喃,她也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初衷,有些事,到了攤牌的這一刻,就是放棄了所有挽回的希望,丁如玉是一個有決斷的人,雖然她是一個女人:“少爺,太遲了。”她很堅決。
可是丁一也很堅決:“你若要走,我便放手,只要你要明白,我便在你身邊,無論你去到多遠的地方,就算你的容顏變改,就算你把我遺忘jì,你終歸還是我心愛的姑娘……”
“少爺,奴要走,請你放手。”如玉不止是說說而已,她披掛著腿鎧的膝蓋,也隨即上提,撞向丁一的小腹之下。
只不過丁一也許在正面的赤手搏擊之中,會不敵刑天這樣的高手,但在這種貼身狀態下的反應,丁某人卻真的不會輸給誰,在丁如玉剛提膝時,膝蓋的內側就先被丁一狠狠的膝擊撞開,瞬間的吃痛讓她壓根無法繼續后面的動作。
“你真要走,我不會攔你,因我給不了你一個完整的自己,我也給不了你什么名份。”丁一的聲音里,也帶著淡淡的憂傷。這是實話,盡管他和如玉沒有血緣關系,這是查得清楚的,義兄娶義妹,如果如玉仍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小丫頭,倒是沒啥。但兩人現時做到這么大的官,傳了出去,風評物議哪里說得清楚?
“奴真的要走。”任由丁一使盡混身招數,如玉仍舊的堅決。
丁一點了點頭,落寞地道:“好吧。”然后他撫摸著如玉發絲的手,沿著她的臉龐滑過,挑起了她的下巴,讓那如白瓷一樣的俏臉,面對著自己,對她說道,“那么,小妞,給少爺笑一個!”
如玉立時愣住了,錯愕是一回事,而是丁一這個舉止,讓她想起以前那個沒出息的少爺,那個老想毛手毛腳占她便宜而不得的少爺,一時之間,她從無聲淌淚,變得大哭起來,淚如泉涌。
她倔強地別過頭去,用那戴著鐵手套的雙手,捶打著丁一的胸膛,泣道:“如玉笑不出來!少爺放手,教奴走!”
丁一再次挑起了她的下巴,卻望著她的眼睛對她說道:“不笑?那少爺給你笑一個!”
如玉撲在丁一的懷里,哭得昏天地暗,丁一緊緊地摟著她,摟著那沉重鎧甲之下,如白瓷一般的脆弱。
這讓她感覺到,又回到容城的歲月里,又是那個她熟悉的少爺的氣息,她也卸下了包裹著自己的外殼,她放聲大哭全然不理會什么征北將軍的體面和威嚴,正如她所說的,這些對她來說,并不見得有太大的意義。’
重要的是,她找到自己的少爺,在這咸咸的海風里,這在落陽的晚霞里,海鳥遠比黃蕭養、文胖子他們更勇敢,在她和他的身邊飛翔,鳴叫……
“如玉現時還掛著安西大都督府的僉事,卻是少爺名正言順的下屬。”
“自然是,你不單是少爺的丫頭,更是少爺的下屬,你想跑到哪里去?”
“那,奴奴日間,卻便要和少爺在一起!”
“到時把你的公事房放在我的公事房邊上就是了……”
“奴奴晚上要幫少爺洗腳。”
“這不用吧?我這么大個人,自己還能不會洗腳?成、成,你愿意就洗吧……”
“少爺,把那淫賤材兒趕出門去可好?奴奴不喜歡她!”
“不好吧?怎么說也是宮里賜婚啊!”丁一對那佳人,愛慕之意不是開玩笑的,來到大明這么久,那位是唯一第一眼就教丁一夢系魂牽的女子。此時不禁有些心虛地勸說道,“張玉那人不錯的,相處一陣,說不得你也會和她聊得來……”
“哼!奴奴找空還得把這淫賤材兒殺了!”丁如玉卻又是繞了回來,咬牙切齒,聽著便不是玩笑話語,那是真是發自內心的殺意。
“你不是說不是吃醋么?”丁一無語了,這是怎么繞的?怎么又回來了!
“小張子也不能放過!”
“你再這樣我跳海算了!別攔我!我要瘋了!”
“好吧,那奴奴不殺她便是了。”感覺找回了她的少爺的丁如玉,并沒有堅持下去。只不過,把俏臉擱在丁一肩膀上的丁如玉,仍帶著淚痕的臉上,卻浮起一絲笑意:不殺她,還可以下毒嘛,江湖兒女,能動手,盡量不吵鬧,莫得教人看著,沒來由墜了自家的名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