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事是不到這等地步的,官府要怎么樣,只要不太過份,下面的地主鄉紳都會支應著辦,這從秦漢年代就是這樣的慣例。說來剛才工宣隊問了話,黃姓地主也認了錯,以為是沒事了。但那做過典吏的老輩子從后門入了黃家,卻是對他說:“老夫剛才幫你探過口風,別以為就這般了結。這事是無法善了的,丁容城的人你也敢去生事?他開出什么章程,你老實應下,預著破家吧。不要想逃,逃了就是海捕文書全廣東都張貼起來,到時全家都完了。你若不甘心,準備一下,明后天老夫豁出這老臉不要,帶你去府城走訪一下舊朋,看能不能保全一下……”
這黃姓地主自然是不甘心的,而且就算老輩子說帶他去府城,聽著也是一副全無把握,只是略盡人事的口吻。所以他便想出這么一條魚死網破的手段來,對小舅子吩咐道:“你懂什么?老祖叔說了,若惹了丁容城的人,是要預備著破家的 !真要破了家,我倒不怕,族里怎么也得拉扯一把,你會擔粗作田么?你姐姐會織布繡花么?行了!趕緊去做,教大頭鱗他們想個法子,把工宣隊引出鄉去,在荒郊野外做干凈,卻莫要拉扯到我們身上!”
做過典吏的老輩子,在村間的威信不是開玩笑的,小舅子縮了縮腦袋,然后接過黃姓地主遞來的包裹,匆匆就出了門,牽著頭毛驢去了。而黃姓地主也打點細軟。準備隨那老輩子去府城,拜會知府。
工宣隊在預備著地主生事,他們就發難。拿這地主來立威;可是鄉間的士人,卻哪里又會沒有預備著?地主也許不曉事,這些做過官的,中過舉的,能不知道丁一在廣西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的事?和泥腿子宣講,是為了從中剔出匪類?騙鬼去吧!這年頭能中舉的,做事也許不行。(WWW.mian花tang.CC好看的小說)但都是琢磨了一輩子人的,哪有這么好糊弄?
四鄉八里。潮州平原之中,各鄉各村,其實這元宵前后,大抵都是這樣差不多的景況。
不過潮陽地界的這伙以大頭鱗和鐵猴仔為首的強人。卻就算是個另類的,當黃姓地主的小舅子尋來,這些強人并沒有馬上應下這樁看來極有油水的生意,盡管他們不是什么好人,平日也是以做這等無本生意為業的。
“剮人,阮不驚。”踞坐在上首的大頭鱗,腦袋并不特別的大,也不象匪人,但是打扮得如富家少爺。他被稱做大頭鱗,更多的是他素來好面子,俚語里。好臉面者往往便被喚作大頭,他喝了一口酒,對那黃姓地主的小舅子說道,“但你說什么蒲母工宣隊,是四海大都督府的人?”
看黃姓地主的小舅子點頭稱是,大頭鱗就皺起眉來。沖著精瘦的鐵猴仔問道:“老二,你怎生看?要是物落去。七八條人命,三百兩銀,阮看都不錯啊,這頭物了之后,兄弟分了錢,各著先匿起來,阮也勿在這厝呆著,過去鳳凰山,理丁容城再風險,尋覓不著,伊也無阮的辦法……”物就是這邊俚語里搞的意思了。
“玉觀音聽說落廣東來,就在廣州府。”鐵猴仔話不多,黃姓地主的小舅子來了,他也不見招呼,都是大頭鱗在應答,只不過這時他終于開口,“欲物你就拿主意,不過,前幾日江湖的朋友,叫阮去廣州府拜會玉觀音,就著推托掉,聽說,玉觀音就駐在四海大都督府。”
大頭鱗聽著愣了一下,卻笑了起來,沖那黃姓地主的小舅子道:“物 !汝轉回去,和汝姐夫說,這兩日,阮就把事做了,不過,這樁事實在是風險,錢著先收齊,汝姐夫要是真心欲物,五百兩,一分無少,不然汝就去覓別人做。(www.MianHuaTang.cc棉花糖)”說著掂了掂那包裹皮,將那一百兩銀子扔到對方跟前,示意對方拿回去。
這黃姓地主的小舅子也不是第一次托江湖人辦事,當然不會拿,只是抱拳笑道:“不管欲辦、勿辦,總歸是欠著鱗兄的情份,哪有往回拿的道理?還請鱗兄賞個臉,當是小弟請著阿兄去食杯酒好了。”百兩銀子,不是等閑事,當時丁一在容城,也算小有身家,要打賞下人幾十兩銀,忠叔和如玉都說要破家了。
但這邊是買兇殺人,卻是一定要把錢留下的,就算不找大頭鱗做,也當是個掩口費。
看著這小舅子懂得規矩,大頭鱗也點了點頭揮手教他自去,待得他去了,卻向鐵猴仔問道:“喂,老二,勿裝死啦,有話說,有屁放。”他是看得出自家的兄弟,陰陽怪氣的,是有話有說,不過剛才那黃姓地主的小舅子在,不好開口罷了。
“玉觀音什么樣人,要我來說?”鐵猴仔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大頭鱗說道,“那年黃蕭養那么風險的人物,官軍想剮就剮,想殺就殺,稱順天王的,玉觀音是許他一個七品還是八品的官,叫他散了人馬歸順。結果怎么樣?談不擾,就落去物,結果黃蕭養被她干到屎流!”
大頭鱗聽著也是覺得后背在這正月,頗有些汗意,只聽鐵猴仔又說道:“丁容城現在人人稱先生、少保、總憲、制軍什么的,那是大老爺,對阮等來說,天爺一般的人物,又是中過探花,文曲星下凡的,倒是你不知道,早年他有個名號,現在無人敢叫,就喚作風雷震九州!江湖上成名的豪俠,現時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要能提上一嘴‘昔年有幸,和丁大俠食過酒’,一般明府大老爺就會賣個面子,至于江湖上,丁家商鋪行貨,從來不用護院!無人敢劫!就算不長眼的劫了,不二日,必被江湖豪俠領人連窩都鏟了去,再把貨物送還……為什么?因為丁容城這文曲星,兇過玉觀音千百倍!”
“沒影的事吧?兇過玉觀音?”大頭鱗頗有點不敢相信,他也算這地界有名的混混了,但老實說,他先前的害怕,是聽說丁如玉駐在四海都督府,也就顧忌著這么做,會不會得罪被稱為玉觀音的丁如玉罷了,至于丁一,他之前真沒在意過,大官又怎么了?自秦漢以來,朝廷也就管到縣這一級,交通通訊都不發達,往山里一鉆,再多的官又如何?
鐵猴子舔了舔嘴唇,抬頭望了大頭鱗一眼:“你不信就去做,阮陪汝去死就是,一定死的,鱗兄,惹玉觀音的話,只要認錯賠罪,事情還是揭得過去,最多就是沒臉面,惹丁容城,沒什么道理好講,你我現時要不就去廣州府尋四海大都督府報信,要不就等死,聽說,知情不報,到時被丁容城發現,也是一個死字……關外天大地大,也先都跑不了,你我跑得了?”
大頭鱗那汗珠真是就在這正月里,密密麻麻在額上滲出來,混混講什么道理?不過這刻他卻很無奈地說道:“丁容城伊怎生能如此?這么大的官,不講道理?文曲星下凡的人物,怎么能這樣……”
“當時北直隸有人不長眼惹伊,聽說百幾人當街全殺了,連家人也……”鐵猴子伸手在頸上比劃了一下,苦澀地道,“反正,聽說丁容城要是你對伊好,伊就對你仗義,當你兄弟,陸豐那邊,喚做血刀的家伙,那三腳貓的功夫,江湖上誰當他是人物?丁容城平廣西時,他去投軍,聽說在廣西戰死了,現時逢年過節,丁容城都有禮物、錢銀送給他父母,都是持子侄禮,血刀那廝,投軍也只是個小兵,連官都不是……”要不丁一拿著幾份俸祿,又有工場的分紅,怎么會窮到去軍營蹭飯?
大頭鱗想了想,卻就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阮想起來了 !前些年有句話,叫做是‘平生不識丁容城,自稱英雄笑煞人!’你去廣州府,寨里還有七兩三分銀,你帶上這一百兩子做盤纏,去報信!阮這邊先拖著姓黃的,老二,你騎我那匹青騾去,現時就動身,蒲母,血刀那閑雜人都能搭上這天梯,阮等不能放過這機會!”
廣東的江湖上,便大致上出現了這樣的分野,有人磨刀霍霍預備著大做無本的生意;有人星夜往廣州府趕路而去。沒有什么中間的路線的存在,江湖上的漢子,不是朝廷的派系,要不就繼續為非做歹,要不就籍著這機會,看看能不能搭上丁一的線,因為丁一和丁如玉的兇名,于江湖上來說,著實是可怖的。
至在潮州府團聚一堂的各地豪紳、地主、士人,卻就格外的齊心了,背地里的動作不要提,在官面上,他們無一例外的,希望潮州知府能請四海大都督府收回那些工宣隊:“我等村里向來門不閉戶、夜不拾遺,哪有什么匪類、海盜?”、“那些泥腿子,現在看著小人,都昂著頭,有人甚至都敢不行禮了!”、“黃堂明鑒,學生以為此風不可長啊,其荼毒鄉間甚于礦監、珠監啊……”
正如揭稽所說的,丁一,得罪的整個天下,就是天子也保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