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以前在容城,我很敬重的。”在去四海大都督府的路上,入府城城門時,丁一沖著文胖子,低聲說了這么一句,然后似乎覺得不好,又加了一句,“現時我仍很敬重。”因為當年在容城他是覺得這長得象范冰冰的大嫂蠻有文墨,做生意也很強悍,但怎么幾年不見,似乎就感覺整個層次,就成鄰里大媽了啊?事實上不是大嫂變了,是丁一成長了。
他不再只是那個兵王,他已是名滿天下的丁容城;他的對手也不再是容城里的秀才彭樟或是風三少爺了,最低也是布政使,正常是諸部院的朝廷大佬;他所戰敗是,是草原上的大汗脫脫不花,太師也先;他要贏的,不再是某個殺手,而是征平列國;他賭的,是國運。
大嫂依舊是大嫂,丁一不再是原來的丁一。
文胖子很明智地沒有接話,因為他守著本份,這不是他該接的話茬。
提刑按察司的人拿著總督四海大都督府的忠國公書僮?這事不是一般的荒唐,文胖子不用抽鼻子,都能聞出滿滿的惡意。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縱觀上下五千年今古中外,現代就不提了,單單在封建王朝來講,那始終都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想罷了,除非是權貴塌臺了、君王亡國了,失去了控制力,要不然的話,怎么可能有這樣的事?
別說丁某人還擔著總督四海大都督府、安西大都督府的實職;也不要說永鎮兩廣的鐵券丹書;也不要理會忠國公的封爵……這些都當沒有吧,就一條。致仕的左都御史,做到總憲退休的官員,這點體面都沒有?書僮鬧事要被提刑按察司拿下。再派個人來稟報?
正常按著官場的邏輯,就算被拿下來,只要不是重罪,不是提殺人,而是指謀逆之類的,大都也會把人送回,請忠國公好好管教。地方再看看把這事怎么壓下去,了不起給點賠償好處給苦主,一般這么大人物。小民也咬牙忍了。
這大明年間,就算不以言獲罪的,那是士大夫階層的事,民告官能有好事?明太祖年間。朱元璋算是知百姓苦的。也就那么幾樁吧,“行政訴訟制度是現代民主和憲政的產物”這基本是一個常識。拋開戲劇上那些不著邊際的,有史可查那幾樁,基本就是朱元璋這種窮苦人出身的天子、或是類似于海瑞這種強硬到極端的海筆架。所以華夏小民有自己的生存智慧,正常聽著致仕的左都御史家人,一般也就血和淚吞下去,不鬧了,因為除非造反。要不是不可能搞得贏啊,官官相護這玩意。不是說笑的啊。
這下倒好,沒出人命案子,只是打人,搶民女也沒搶成,索要財物估計也是未遂吧,直接就讓衙門拿了去,下了獄,這邊也就差個七品經歷來稟告,這很過份,基本是類似于宣戰的節奏了。
不過丁一倒沒有這樣的心理,去到四海大都督府,他并沒有拿什么架子,等著那七品經歷來晉見,而是直接就去了邊上房間,一入得內去,還沒等那經歷行禮,丁一就伸手把著對方雙臂,急切地說道:“著實是不好意思,這書僮還沒成年,學生沒教好,惹出這般禍事來,不知道可有打傷人?去了醫館沒有?不如就請尊駕引路,帶學生去看看苦主,看看該如何賠償……”
那經歷被嚇住了,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學生謝堅,見過容城先生當面。”想想他這七品,和丁一的差距,這么大的官,他是當真沒有見過的,但知府這一級,他還是有機會跑腿、接觸著。來四海都督府之前,他原本是預備被丁一訓斥之余,甚至受些皮肉之苦。因為按著和知府打交道的經驗,自己書僮就這么在街上和人起了口角,無端被衙門拿了去,必定是視為對自己權勢的挑釁,破口大罵不是沒有,隨手拿起硯臺砸得這來稟報者頭破血流也不是不可能。
他沒有想到,丁一有自己的底線,有自己的人格尊嚴和價值觀,謝堅真的報了名之后,激動得不行,長揖及地行了禮,咬牙道:“此事不見得貴仆有錯,卻是有人要害先生!先生放心,學生回去,便教那貴仆不再開口,到時先生便可發作!”
謝堅可不是江湖人,不是聽著哥哥大名納頭就拜的,他會這么長揖下去,是丁一這做派,真的把他三觀顛覆了,就是真有這樣的官!以前在坊間大家私底下傳說的“丁容城能打是真,說他正直無私,就扯吧,臺底下不知道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公正個屁,他不收買底下人的人心,誰給他賣命?”、“什么工業革命,什么官紳一體納糧?新的門閥崛起罷了!丁容城不過是要從老勛貴嘴里撈出好處……”
這當口聽著丁一的話,他發覺以前自己也有參與過的這些私議,真是站不住腳的,丁某人不單一點架子沒有,入來就先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扯,也沒指責著苦主不是,也沒為自己的書僮開脫,這樣的官,想想雷霆學派宣傳那些理念,謝堅真的覺得,丁容城十有,是真的為了國家,為了華夏啊!所以他才會為著這人格魅力拜下去。
丁一這么說,不是他傻,而是和朱元璋一般,他也是來自底層的,他深知百姓的苦。
至于說構陷或是碰瓷,這玩意對付平民就行,要靠這玩意來對付做到忠國公,兩大都督府總督的丁一?那是開玩笑吧?無論背后是誰指使,誰怎么對陣那是后話,丁一本心就覺得,若是劍慕打傷了人,那該怎么罰,怎么處置,一定要按律來辦的。
丁一伸手按著說罷要離去的謝堅,對他沉聲道:“坐。”便硬生把他按坐在椅上,卻向他問道,“聽你這么說,這其中是有曲折?這苦主是真和劍慕起了沖突,還是有人指使著來挑起事端?”
“苦主怕是真的是,也是住在西關這邊的老街坊。”謝堅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胸中的激蕩,組織了一下措詞,三兩句話便把這事說清楚,因為本身也沒多復雜,“貴仆在街口酒肆的二樓臨街窗邊位置飲酒,見著苦主成劉氏路過,便吹了一聲口哨,成劉氏當時也就低頭疾行歸家,沒有搭話;只是她的丈夫成某是殺豬為生的,聽了鄰人的報知,就來酒肆尋貴仆的霉氣,成栽五大三粗,貴仆抵之不過,被打了幾下,卻就扯起條凳砸開了成某,奪路而逃。”謝堅憩了憩接著才道,“結果卻被成氏的幾兄弟擋在樓梯上,被暴打了一通,貴仆便說自家少爺是丁容城,若是把他打出三長兩短,是要賠湯藥錢的。剛好學生與提刑司同僚路過,見其當街斗毆,就叫來差役將雙方都帶到府衙,結果去到府衙,卻有提刑司的僉事來知會學生,教學生來稟報先生,事情卻就成了貴仆強搶民婦、毆打百姓,強索財物……前后來去就這樣了。”
“嗯,多謝,現時劍慕與苦主在何處?”丁一點了點頭,卻是這般問道。
謝堅連忙勸道:“先生萬萬不可前去!現時左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揮使、巡按御史,連同廣州府知府,一并都在府衙,就等先生過去啊!”也就是說,布好了局,等著丁一往下跳的了,謝堅咬牙道,“學生回去,便報一聲見不著先生,只得了一句秉公辦理,然后落了夜,教獄卒使貴仆……”
“丁一,不是這樣的人。”
謝堅聽著急道:“先生,朝政輒斗不下沙場,安能為一下人失了先機……”如果劍慕死在獄里,那丁一就有大把理由可以作了,不論是保守一點,說苦主打死了劍慕,導致內傷,所以發作死在獄里;還是彈劾布政使勾結官員來構陷自己都好,都是一大番道理的,再就是謝堅不是他的人,他完全是不會沾上干系的。
“丁一,不是這樣的人。”
他再一次重復了這句話,只對謝堅說道:“盛情不敢忘懷,丁一銘記于心,候日后再謝,請。”卻就是送客了。
謝堅聽著丁一重復了兩次的話,真是眼眶都紅了,出門時禁不住又給丁一磕了頭道:“先生!”卻說不出一句話,又作了揖,便自由丁一的親衛送了出去。
“叫曹吉祥來。”丁一對文胖子這么吩咐著,嘆了一口氣道,“我有點膩了,胖子下去把利刃和山地特種大隊都集結起來,按丙字第三號方案就位。”
文胖子應了,卻低聲問道:“少爺,不用甲字第四號方案?對方可是左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和廣州知府啊!這一旦發難的話,不若快刀斬亂麻……”
“不。”丁一搖了搖頭,卻對文胖子說道,“無視法紀不是什么好事,你今日勢大,可以宣布軍管;明日他人勢大,同樣便可以按此例而行,切切記得,萬不可輕啟先例。他要玩,我陪他玩就是。”
文胖子不好再勸,只是臉色很難看,不以“侯逆東來、倭賊上岸”的名義宣布廣州府進入軍事管制,那么雖然布政使司、提刑司、都指揮司,和三司會審的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不可同日而言,但是這三司加上巡按御史,也就代表了整個廣東官場、軍界的力量,丁一去了,怎么和人玩?這分明是以自己的短處,去敵人家的長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