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緣無故這么在路上設卡,邊上那幾百正軍要說跟大明第一師的兵比,那當然是不行了,就算從藏地撤下來的殘軍,一個個病蔫蔫的只要一口了,同樣人數都能跟這些正軍用刺刀拼個慘勝的收場。不過以衛所軍戶來說,這幾百正軍算是精壯了,個個都是膀大腰圓之輩,領頭幾個,只怕還是千戶或是指揮使的家丁。
也就是說,別看這里只有幾百正軍,大致上,一個普通的衛所,所有精銳戰力就在這里了。便是緝拿江洋大盜,這么把一整個衛所里能戰之軍都給拖出來的,這本身就很不尋常的架勢。
這地界大約是在漢中府所屬的寧羌州附近,也就是出了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進入陜西承宣布政使司的區域了。此時路邊的官吏,有著正七品官袍的知縣,有著正八品官袍的縣丞,大約就是寧羌州略陽縣衙門里的諸位官員了。
這架勢,說是設卡巡檢?有些扯,正常來說就是搜捕什么要犯,有個正九品的主簿或是不入流的典史在設卡之處鎮著,就已經是很大的陣仗了,知縣和縣丞是在坐鎮縣衙指揮的,于情于理,也不應該來這第一線。
所以此時的情況,很有些滑稽,說是迎接過境的上峰,那些軍戶又扮出一副氣勢兇兇的模樣;說是設卡檢查,那候在道邊的知縣、縣丞又是滿臉堆笑,恨不得搶來跪于跟前拜倒行禮。
“學生丁一。敢請尊駕擋于路中,是欲何為?是欲劫財?還是要劫色?”丁一按住吳全義和丁如玉那些親兵,輕輕一夾胯下的四蹄踏雪便上前去。笑著向那些軍戶問道。
那些軍戶對著吳全義很不客氣,但看著丁一卻就和氣很多,聽得出他們很明顯地組織著措詞,以免和平時一樣,幾乎每句話里都夾帶著粗口:“這位大……公子請了!”他本來不知道是要稱“大俠”還是“大人”,難為話到嘴邊,強行擰了過來。“小人并非那個、那個匪類,是奉縣衙明府、衛所指揮使老大人之命。在此處設卡巡查,以防這個、這個不法那啥?對,不法之徒,潛入縣府。為禍百姓!”
這一席話只怕是先前背了好久,說下來都教這軍戶頭子喘著氣,丁一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你是奉命執法了?”
“是啊是啊!公爺,這真的不是小人主意,您老人家看著,知縣大人就在邊上啊!”那軍戶很快就頂不住了,立時自己解下腰間印綬就單腿跪地遞了上來,又報具自己的出身官職。卻是衛所的百戶。
丁一教吳全義去接過來看來,點了點頭,又讓吳全義把印信公文都給那百戶驗過。誰知道那百戶不敢接,一個勁地往略陽知縣那邊瞄。丁一看著又好氣又好笑,不禁開口道:“怎么?明府還等學生去晉見么?”
那知縣聽著嚇得汗都出來了,領著縣丞和指揮使過來,舞蹈參拜,報具出身手本。又道是:“公爺恕罪,實是上峰嚴令。說是近日來有盜賊冒充朝廷命官,混入州府,不得已下官才在此設卡……”
這話騙鬼去吧,丁一怎么會信?設卡也不用這知縣自己跑在邊上候著,連個椅子都不敢坐啊。不過丁一沒有去跟這知縣為難,因為這知縣的話里,已經盡他所能,透露出足夠的信息給丁一了。
上峰有令,上面有人指派他這么做的。
“無妨,起來吧。”丁一教吳全義把公文印綬遞給知縣。
后者沖丁一又磕了個頭,方才接過那些公文路引等等,態度上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公爺,下官職卑位微,這文書真偽,著實是驗不出來的,可否請公爺暫住幾日,待下官去漢中請黃堂過來一一驗對?”這略陽知縣匆匆看了一眼,馬上把東西還給了吳全義,又跪下磕了個頭,這么向丁一說道。
吳全義聽著氣得七竅生煙,揚起馬鞭就要給這知縣來上一下,卻被丁一扯住,對那知縣說道:“好,便依爾所言就是。”
到驛館里憩下來,丁如玉就不滿地說道:“少爺,這七品的官兒,咱們何故要被他折騰?便是那百來正軍,奴奴身邊的警衛排,這幾日也恢復了氣力,三十來騎沖過去,也管教讓他們四處逃散!”
“你好好養著,萬事有少爺在。”丁一抬手捏了捏如玉的臉,對她這么笑著安慰。
出得院子,就聽著吳全義在指揮警衛排布防,見了丁一過來,他顯然也是憋著一口氣的:“先生,忍無可忍,何須再忍!”
“忍什么?”丁一搖了搖頭道,“人家要驗你路引公文,有什么錯?從頭到尾,他們也出示了自己的印鑒,也依禮節參拜,你壓根就挑不出刺來,忍不住也得忍,這事為師還沒看明白他們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妄動,反正住下就是,你當是休假好了。”
此時京師之中,內閣的一眾閣臣,除了托病的商輅之外,其他人都在下朝之后,湊在陳循府第之中,因為王文說是有急事,要讓這些大佬一同相議,而落座之后,王文就喜上眉梢地說道:“諸公!丁如晉已離蜀上京,縛虎之勢今已成!”
同為閣臣的彭時聽著,很有些不喜歡,便開口道:“如今大司馬稱病,首輔暫掌相權,何必陷丁容城于斯?外患猶在,怎能于此時來生出枝節?”
先前說過,丁一與那些有師徒之實,無師徒之名的狀元公,都保持著極好的關系,就算品級和地位都比那些人高多了,但逢年過節,壽辰添丁之類的,丁一這邊是絕對不會缺少禮物的。
就算丁一出海,柳依依也會把這些事情打點好。
還會派出李東陽這個當年由景帝作主過繼過丁一的義子,過去給這些狀元公磕頭。
這年代尊師重道還是看得很重,同為狀元出身的彭時,他對丁一倒是有好感的,認為這是很難得的品行。
但其他的閣臣,蕭镃、江淵卻就不認同彭時的說法,他們堅持認為,丁一所干是動搖國本的事,一定不能容他這么下去。彭時聽著笑道:“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便起身自去了,次輔高轂也起身和彭時一同出了去。
不過這對于在座諸位來說,他們也不覺得有什么出奇的,畢竟平時這聚堆的人,大家心里都是有數,蕭镃也沒理會離開的兩人,只是向陳循問道:“憑仗著那些軍戶和小吏,哪里壓得住丁如晉?一旦丁某人發性,如何制得他?”
“是否制得住,并不要緊。”陳循撫須笑著,向邊上同樣頗有些著急的閣臣王文說道,“不要去想如何制住丁如晉,此子有萬夫不當之勇,更兼于練兵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大勢稍弱些,但放眼華夏,于國朝來說,或是開國的常、徐之先輩,方能凌駕其上;濟世之道,放一布政使綽綽有余。誰敢小覻,必被所噬,諸公不可不重啊。”
他算是把丁一分析透了,能打,能練兵,治理地方也有辦法,但要說大的戰略,丁一是有不足的。陳循這些人,拋開學霸出身不提,他們是內閣啊,本來就是專門替皇帝出主意,專門分析人的,要說領兵打架那不定能高明到哪里,但來琢磨人卻是本行。
左都御史王文也點頭附和著陳循的說法,又補充了一點:“且于奇技淫巧之上,丁容城有匪夷所思之跳脫;其妻柳氏,經營之道也是商賈之中少有翹楚。故之其方才能有錢貨養兵、撫恤士卒。”
明顯在這個計劃里,陳循等人是花了極大的心思,陳循對著其他一眾閣臣說道:“縛虎、縱虎、驅虎吞狼,我等須按定策而行,切記萬萬不可對丁如晉使出什么鬼祟的把戲,此乃陽謀,諸公定要把下面的人手約束好了,不然的話,石仲玉就是前車之鑒!”石仲玉指的就是石璞了。
縛虎,不是用勢、用兵來壓制丁一,這些一輩子琢磨人的閣臣,前面有著石璞這前車之鑒了,不至于低級到這程度,他們要做的,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全都是一環套一環的進行的,陳循擔心的,就是下面的人經受不住壓力,妄有主張去下黑手,那就壞了全盤的計劃。
不過王文此時卻就有點擔心:“若是丁如晉真的言行如一,那又如何?德公,以此子推食解衣的做派,指不準他真能忍啊!”
“他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路。”邊上江淵搖頭笑道,示意王文不必過分擔心。
陳循笑著沒有說什么,縛虎之計,豈在這一路之上?他不在意丁一能不能忍,或是能忍多久,這是陽謀,他琢磨的是人性,很明顯就算是于謙也是無法完全掌控丁一的,但陳循深信,只要完成這個計劃,丁一就將成為他手上一把最鋒利的一把刀,而他陳某人,也將成為名留青史的絕代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