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縣的知縣喚作鄧廷瓚,前幾年剛中了進士,被外放到淳安來當這一縣的明府。《這位是有本事的,治理淳安倒是得心應手。這年代的官僚體制就是這樣,或者說集權式的管理也同樣有優點,遇著能任事、有能力的首領官,那倒是要比諸權分立互相扯皮高效得多。
江浙相比之于兩廣這種邊陲之地,本就富足許多,所以支派差役,修橋補路之類的,大戶總也要些臉面,加之鄧明府持事也公正,上任以來,還真沒事讓知縣大老爺辦不下來的。不過,今天這位淳安縣的百里侯,就覺得頭大如斗了。
不是人命官司,不是江洋大盜,不是攤派捐稅。
是借錢。
雖說明朝官員的工資幾乎就是沒有,但也不是人人都跟于謙于大司馬一樣,一些潛規則的入項歸結下來,怎么也能維持官員的體面,借錢的人,開口的也并不多,總共要借七兩三錢銀子。
“借給他便是了,那丁夫子也是個讀書人……對了,來的不是一個書僮和一個丫環么?老爺要是不方便,妾身還有些體已錢,教那女孩入內宅來,妾身尋個體面的名目賜與她就是了。”這是鄧知縣的妻子,看著自己丈夫那眉頭都皺出一把皮,想為他分憂。
鄧廷瓚聽著連連苦笑道:“你賞賜夫子的丫環?為夫借錢給夫子?娘子,這等事,你莫要摻和了,咱們借不起也賞不起啊!這事還是為夫來料理吧。”好不容易把媳婦勸了進房。鄧知縣那是愁得不行,他是知道根腳的,丁某人要來找他借七兩三錢銀子?扯吧。就后面加個萬字,去嚴州府的丁家商行,只怕也是當天就能提得出來的事。
“請那兩位入內宅述話吧,記住,要客氣!”鄧知縣叫過貼身的長隨,仔細吩咐道,“丁夫子是有大學問的。就算他的書僮、丫環,汝也要當成我的同年來接待,可知曉么?”那長隨原本是他書僮。知道自家主人這么說,必定有著自己不明白的道理,當然應了,老老實實去前宅把劍慕和那個丁如玉的親兵請了入內來。
鄧廷瓚是真不愿見他們。但又知非見不可。他是知道丁一辦事的風格,敢叫下人來借錢,還是指定數目字的七兩三錢銀子,那必定是有由頭的,如果托病或是籍口上嚴州府城之類的,只怕日后這事發作起來,是更加倒霉。
“學生本是要去給先生請安的,只是上月底先生派了人來。說是不得張揚。但先生駕臨淳安,學生卻沒能前去聆聽教誨。終歸是人生之憾事。不知先生何教于我?兩位還請直言便是。”鄧廷瓚很客氣地與劍慕他們述話,但是實質里卻是把自己跟丁某人摘分明。
通常這種集權式體制下,能把一個地方治理得好的首領官,情商上都絕對是爆棚的,而且還是學霸式的進士出身,也就是說,鄧知縣情商智商值都是很高分來著,他哪里會想不明白丁一派人來借錢的目的?
站隊,丁一在逼他站隊。
劍慕雖然好擺狗腿子的作派,不過來之前丁一專門叮囑過,又有那丁如玉手下女兵看著,他倒是不敢折騰什么妖蛾子,按著丁一的吩咐向鄧廷瓚說道:“明府是讀書人,說話總是不太好懂,這話看怕還是明府自己去尋我家少爺說才行,劍慕雖說是個書僮,其實字也識不了幾個,是真聽不懂。這回來,是少爺要在太白樓擺上兩桌席面,給那劉翁賠罪,少爺是給了錢的,但劍慕剛在路上,被幾個混混拉過去賭了兩把,都輸光了,這回去交代不了,故之不得已,來尋明府借個方便!”
邊上那女兵也開口道:“是我不好,以為這中原腹地是大明州府,總不至于跟關外、藏地、云遠那些化外之民那么壞,誰知道,還是讓人騙了!”她這不單是隱隱擺起資歷,提起自己隨著丁如玉征戰四方,而且還要向鄧廷瓚問責的意思。
接著劍慕兩人,從頭到尾,沒有提過劉姓地主如何欺上門去的事。
他們很簡單,就是要借錢。
甚至提出把官印憑認之物,放在鄧廷瓚這里作押。
還說道是:“明府若是不便,我等便去當鋪押了。”
鄧廷瓚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只要他開口說不借,那他就勢必要去為丁一擺平這件事——這什么劉姓地主的事,是小事,換作平時,不知道多少人想去為丁一效勞。但此時丁某人和朝廷大佬暗戰之中,鄧廷瓚站出來,不管如何,必被視為丁一走狗,也就是相當于站隊到丁一這邊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不得跟著丁一和朝廷大佬對頂么?
借?他敢借嗎?那更是找死吧!
放任這探花郎、太子少保、總督兩大都督府的忠國公,負著巡撫浙江、江西等處的皇命,微服私訪,被當地豪紳敲詐、索要侍妾,還要擺酒賠禮,結果手下人出來,錢都讓當地混混騙走。這淳安是亂成什么樣了?考績的評語必定連個中等都混不上就不說了,是他這官都別想當吧,等著廠衛來緝拿他入京,不論結果如何,一個昏庸不能任事的名頭是絕對少不了的。
而且更讓鄧廷瓚郁悶到內傷的是:一旦真的他敢借,不單有司要治他,皇帝要治他,丁一要治他,連朝廷大佬也是要治他的!因為丁一是探花郎的出身,正牌的士大夫階層,一甲進士不是士大夫,還有誰是士大夫?
丁某人別的官職、銜頭不管,單這探花郎的身份,讓他在淳安被商賈如此污辱?斯文掃地啊!士林絕對不會放過鄧廷瓚的。
不借是死,借也是死。
鄧廷瓚一時悲從中來,憤然道:“先生便當真不給學生留條活路么!”
“來時先生說,若是明府如此問,便有一言相贈。”那女兵聽著便這么張口回道。
鄧廷瓚滿懷希望地問道:“愿聞其詳!”
“敢問路在何方?”劍慕笑瞇瞇地說道。
那女兵便接了上去:“路在腳下!”
這聽起來是一句玩笑,但聽在鄧廷瓚耳里,卻如一道閃電劈開了烏云:“是,學生已然明悟。”卻就開口去喚那在門外候著的長隨,“著馬步捕頭過來!”他這是下了決心站隊,當下自然是要向劉姓地主動手了,于公于私都好,必行之事。
“慢!”劍慕卻就在這時起身擋下了。
丁一要的自然不是劉姓地主,也不是鄧廷瓚這區區一個知縣。
“想來這劉姓地主,哪里有什么膽量橫行縣城?一介商賈,就敢公然敲詐勒索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以我看來,只怕和當年廣西之亂一樣,是有巨匪與其交結,方才敢做出這等事來!”那女兵不慌不忙接上這么一句。
鄧廷瓚聽著就愣住了,他愣住不是因為他不明白,而是因為他太明白了!
他一聽就知道丁一想要干什么!
廣西那地頭,出了什么事,其實大伙到了現在,都明白過來了,這世上,誰也不可能永遠瞞住所有人啊。侯大茍這個巨匪,前期倒也罷了,后期干掉的,無不都是地主大戶,也就是最為反對丁一推行官紳一體納糧出役的人群,寫信上京,煽動廣西籍官員上表彈劾的那些人!
劍慕那是不甘寂寞的,馬上在邊上又接一句:“明府早就識穿賊子禍心,稟報我家少爺,于是定計下來,終將此獠一網打盡!少爺向來不會污沒跟著辦事的人的功勞的,明府想必也是清楚,到時折子上,自然是不會虧了明府首功。”
鄧廷瓚伸手扶了一下案幾才站穩了,首功?那得丁一能贏,而且自己有命活到那時節才好說吧。現在這么說,已經不止是站隊表態,搖旗嗩喊這樣的事了,丁某人顯然是看中了鄧廷瓚,是把他拉入自己的團隊里去!
要不然這么機密的事,怎么可能讓鄧廷瓚知道?
鄧廷瓚勉力定了定神整了整衣袍,抬手向劍慕兩人一拱,卻是如此說道:“學生、學生想求見先生,事關重大,敢請先生面授機宜!”
“不必如此匆促,太白樓的酒席,要到明晚才開,明府好好想想,若是決了心,先生明日中午請明府過去,赴個家宴。”劍慕擱下這么一句話,便和那女兵一起辭了出去,留下一臉驚惶的鄧廷瓚,在書房里茫然失措地看著窗外,秋風卷盡了落葉。
出了縣衙上了馬,劍慕卻是抱怨道:“少爺也真是的,教我來當這知縣不就好了么?何必去費這些周折!”若是他當這知縣,不用說,自然是死心塌地去為丁一辦事的,自然也不必這么麻煩。
那身上有著千戶銜的女兵聽著,一下子就笑了起來:“你?若你當這知縣,只怕不用一個月,骨頭都成渣了!”
這種一旦發動就是狂風驟雨的事,沒有那本領,哪里站得住腳?豪紳之所以能橫行鄉里,他們有錢,有人,有關脈,逼迫到一定的程度,他們就會用盡所有一切的辦法,來維持自己想要的狀態。
丁一之所以一定要拉鄧廷瓚上賊船,就是因為鄧廷瓚有這個本事。
回到城南的院子里,劍慕不無擔心地向丁一問道:“少爺,若是鄧知縣明日不肯赴約如何是好?”鄧廷瓚自然還有選擇的,比如把丁一的計劃泄露給朝廷的大佬,足以教丁一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