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妾要是底層百姓里頭出來,那大約會很害怕,搞不好還好萌生出以死明志的念頭之類。可這些侍妾都是世家出來的庶出女兒,面對著丁一,她們自然是可憐人,是身不由已被家族送出來的聯姻工具,萬幸這丁一是她們心中所期盼的歸宿云云,整一個人類歷史中,女性的悲慘歷程的縮影。
但是當她們面對劉姓地主時,就不見得就有什么恐懼或是悲凄了。
老虎面對大象那當然是必敗無疑,要被成群的獵豹、獅子攻擊,那也是很凄慘的下場。
可通常盤踞山林,它卻就是百獸之王啊!
“二百兩銀子,便要妾身隨您去?”那侍妾得了丁一的許可,卻是就微笑著對劉姓地主問道,“劉翁有女兒么?二百兩一個,送過來吧,妾身倒是缺了些粗使的丫環。”說著眼波流轉,幾把邊上數桌士子看醉了,向其他幾位侍妾說道,“上回小杜從廣東托來孝敬先生的端硯讓與了陳妹妹,那陳世叔從京師送來善璉湖筆又被王姐姐索去,就連四奶奶賜下的文府徽墨,也教著方姐姐強奪了,這回卻是不要與妾身相爭才是。”
若是張玉在這里,必會覺得這侍妾的道行總歸淺了,這年月說起端硯、湖筆、徽墨,和后世提起LV、PRADA、萬寶龍之類,著實也沒有什么本質上區別。所以張玉是會嫌這位太刻意,太顯擺,沒有高門豪宅的底氣,倒是沾了很多的銅臭味,總歸是落了下乘。
但顯擺也分檔次的,若是對方聽不懂,那也是對牛彈琴。對于劉翁來說,這種顯擺的層次他就真的沒能聽懂,他所憤怒的,是這侍妾說要二百兩一個,買他的女兒當丫環,一下子就炸毛了:“你、你、你!你敢污辱老夫的女兒!”
這時邊上就有人笑道:“這位老丈,您只怕沒出過嚴州府吧?”
然后邊上就一堆人轟堂大笑起來,劉姓地主回過頭去,說話的,卻是同知的兒子王公子。
雖然決心抱著知府大公子的粗腿,但同知的兒子,也不是這淳安的劉姓地主敢去得罪的,就算在氣頭上,也只能壓著火氣行了禮,卻是控訴著丁一的棄信背義,說是丁一收了他的銀子之后,卻不把侍妾交與給他。
王公子聽著笑道:“如此,不如劉老丈寫個訴狀,在座都做個見證,上府衙告丁夫子如何?”看熱鬧的,是真不怕事大啊,邊上一堆士子就起哄了,紛紛煽動劉姓地主,去告發丁夫子,教黃堂大老爺去著學督革了丁夫子的功名,打他板子云云。
更有人低笑道:“極是啊,劉翁,你不是和黃堂大公子走得近么?只怕這事也是為黃堂大公子辦的吧?不如你就這么辦吧,李黃堂還能委屈了自家麟兒不成?到時把丁夫子弄倒了,嘖嘖,你看,那是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啊,便是李大公子收了三位,你不還能落得一位么?這買賣真是做得過去!”
劉姓地主雖然沒出過嚴州府,但腦子卻是精明,當然知道不能按著這伙人所煽動的去辦。
真的上了公堂,自己這沒功名的,先跪著答話不說,到時又無契約文書,李知府再怎么樣,也不會在公堂之上,這樣判自己勝訴,指不準還怪自己壞了他的官聲呢!所以劉姓地主訕然唱了個肥諾,便往這小鎮酒樓的二樓雅閣去了。“吃了虧的狗,是去找主人了。”有暗損的士子便是這么評價的,于是又引發了一輪哄笑。
丁一搖了搖頭,對著那身邊的侍妾說道:“這野味做得別有風味,倒不妨試試。”
那些侍妾聽著便起了筷,自是世家的風范,教那些士子看著,卻是又有許多人吞咽了一口唾液。要說清新脫俗,要說眉目如畫,民間也是有的,便是賣豆腐的娘子里,不也有豆腐西施么?但卻就極少有這幾位一般的做派,舉手投足,處處透著貴氣和端莊,并且做將起來,全然沒有半點的做作拿捏,感覺人家的生活,便原本就是這樣,當真是教那些士子不得不在心中嘆一句:怎一個雅字了得!
而丁夫子的言行,就顯得更加可惡了,他一開口,邊上士子就感覺恨不得撲上去把他撕碎了,因為他不但沒有珍惜這旁人看著極為垂涎的艷福,而且還否定大伙眼中的美,還要毀滅這份大家所欣賞的雅致。
“野味不能這么吃,豪爽些,不吃肉,哪有氣力?多吃些,多運動,才健康!”丁一不單自己毫無風度,拿起飯碗就往嘴里扒,還一邊說著這些侍妾,“不要把自己弄得弱不禁風的模樣,那是病態,到老了,一身的病!”
王公子著實忍不住,端著酒杯過來,對丁一說道:“詠之兄,濁酒一杯,小弟敬兄臺。”他是好色,男人沒有不好色,丁一當初見著張玉時,都是三不五時的感嘆,有緣無份。
但好色也分層次的,丁一那算是很自律的,基本是發于情止于禮。一般來說最次的自然就是欺男霸女;好一些是豪取巧奪,這多少還有點技術性;然后再往上就是蒼梧知縣杜木那樣的,講究個你情我愿;王公子雖好色,但還是要略好些,除了講究個你情我愿,還講究一個風雅,大致比杜木,還是要略高一籌的。
這當口,他來敬酒,就是來為佳人出頭,不忍玉人被丁夫子生生教壞了。
“濁酒一杯家萬里,平之兄,請。”丁一放下飯碗端起杯,起身向王公子回敬。
飲了酒,自然是請王公子落座,看著丁一的長隨給自己斟上酒,王公子笑了笑對丁一道:“我兄是有大志啊,‘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小弟相形見絀,原本是想說,‘濁酒一杯喜相逢’罷了。”
丁一笑著搖了搖頭,又再舉杯邀飲,卻是道:“不過拾前輩牙慧,發些酸丁的怨氣罷了。”
“然后夫子是怨氣,學生在邊上聽著,還以為夫子要教這如花麗人,效征北伯去開疆拓土呢!”又有幾人舉著酒杯行了過來,剛才大家嘲諷劉姓地主,那是下意識的讀書人抱團,原本是要看丁一怎么個下場的,但有了王公子開口為丁一鳴不平,士子們也就下意識維護起讀書人的面子了。
但劉姓地主滾蛋之后,針對著丁一的敵意,卻是不見絲毫減弱的,特別是他叫幾位侍妾粗豪些的話,更是教人忍無可忍。看著王公子過來,便有幾位在嚴州府里頗有些才名的舉人,也端著杯子走了過來。
在美麗的異性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學,便如孔雀求偶,抖擻羽毛一樣,向來都是男人樂意做的事,何況于,對這些士子來說,還有救得玉人脫離粗俗不堪的丁夫子魔掌,這層他們意yin出來的正義感。
“征北伯開疆拓土,不好么?”丁一聽著這話,卻就起身請他們坐下,又是笑著向那幾位士子問道。
那幾位士子聽著,便有人起身向著丁一的侍妾一揖道:“丁家娘子請了,敢問以這位丁娘子看來,征北伯如何?”
侍妾望了丁一,看著后者鼓勵的眼神,便開口笑道:“征北伯,妾身是極仰慕的,只是,卻覺有些害怕。”她這倒是真話,剛入忠國公府,就讓如玉的親兵教訓了一通,連隨身丫環、老媽子都被挨了頓教訓,哪有不怕的道理?
王公子聽著擊案笑道:“仰慕而敬畏之,當浮一大白,詠之兄,請!”
丁一也不為意,笑著喝了這杯酒,又聽王公子說道:“征北伯自是巾幗英雄、女中丈夫,但正如這位玉人所言,教人仰慕而敬畏。提起征北伯,總有一股子蕭殺氣味,有狄夷頭顱,有烈馬快刀,想來也只有容城先生這等人物的身側,征北伯才能恢復得幾分女兒的委婉。”
王公子雖然好色,但他很聰明,越是和這位丁夫子接觸,他越是嗅著一些不太對勁的味道,言語之中,漸漸是有所收斂的,這大約就是所謂見識吧。但那幾位頗有才名的舉人,卻就不同,他們是橫豎地看丁一不順眼,卻是不耐煩與他們眼中極為粗俗的丁某人多話,便有人提議:“本是詩會,不若就以濁酒為題,口占一首相娛如何?”
這就是挑釁了,一路上他們彼此吟哦,就是丁某人不曾吟出一字半句。他們料想著,便是丁一中過舉又如何?中舉是靠的八股文章,又不是詩詞,很顯然,眼前這位有錢又有艷福的丁夫子,就算或有點背景家世,這詩詞一道,就是短板,所以才藏拙!
丁一苦笑道:“諸兄可惡,竟如此相逼?”
“不錯!就是要如此相逼!”聲音卻是從二樓的樓梯上傳來,眾人抬頭望去,卻是李知府的大公子,袖手行落,向著丁一冷聲道,“學生也不欺汝,只是看不得,牛嚼牡丹明珠蒙塵!”說通俗些,就是見不得鮮花插在牛糞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