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是東華門的龍騎衛、駐在京營的大明第二師,國子監、都察院以至諸部的公事房里,都同樣有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所謂海內人望,不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不是隨便哪個人吹捧出來的,如果不是丁某人一定要動士大夫階層的利益,一定要弄土改、搞官紳一體納糧出役,幾乎可說,放眼華夏,誰也動不了他。
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他是士林的驕傲,成就了武將無法成就的開疆拓土的功績,平息了先前讓邊鎮極為痛苦的大草原;他更是軍中之魂魄,丁某人戰旗所向,便是再孱弱的軍士,也會生出勇力,握緊刀槍向前而去,不是丁一有魔法,而是戰績,實打實的戰績,跟著丁一打仗,不但能贏,而且死傷的人數和其他將帥相比,都是極少的,并且死傷的軍士,都能得到在這個時代來說,極好的撫恤!
但丁一是要斷了士大夫階層的根,他要搞土改,士大夫階層再怎么將他視為士林驕傲,也不能干;他又不讓喝兵血,要搞兵演評定,勛貴、邊將也不干啊,不喝兵血,不許奴役士兵,這些邊鎮將帥和勛貴,日子怎么過下去?
所以,京師這一日,真是風涌云動,在利益面前,很多人希望丁一垮臺,很多人希望丁一死掉。而當自身利益被侵犯,還信仰丁某人理念的那些士子、軍將,那就是鐵桿了,或者說,堅定的跟隨者,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他們是真的覺悟了,知道國家這么弄下去一定不行的,土地兼并這個問題不解決。丁一所推算出來大廈傾滅,是板上釘釘的事。所以這些堅定的民族主義者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敢于站出來為丁一張目。
那便只有戰了。
占絕大多數希望丁一趕緊垮臺或死掉的士大夫階層。為了自己這個階層的利益,不遺余力地傳播著丁一的負面消息。有說廠衛已經拿著實據,有說宮里要賜鳩酒白綾,有說丁一已在府里自刎。
而對于那些人數極少的擁護者,他們認為退無可退,便站出來,不停地反駁這種謠言,宣揚丁一提倡的理念,描述那遙遠不可及的烏托邦。
這是一場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戰爭。
也是一場利益和信仰的戰爭。
不單在人與人之間。還在人的內心,良知與利益的交戰。
“刑天,我想問你,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對我下手?”丁一在書房里,饒有興趣地向刑天這么問道,還沒有等后者回答,又向魏文成問道,“又是什么原因,讓你選擇了背叛?”
束手就擒絕對不是刑天的性格,但沒有等他動彈。比他體型還龐大的黑人巨石就已經把他死死地壓制住,并且用丁一專門打造的手銬把他反剪銬拿。而抱著長刀的蘇欸閃身半步,已攔在魏文成和丁一之間。
魏文成倒是沒有動彈。很冷靜地站地那里,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弟子不曾做這等事。”
丁一笑了起來,對他道:“不要這樣,這樣教我看輕了你,我會問你,自然有問你的憑據。”
魏文成臉色一變,整了整衣冠,沖著丁一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方才開口:
“不是弟子背叛了先生。是先生遺棄了弟子。”
“先生是大人物,是要成就圣賢的。不懂弟子這種出身微薄的人的心思。”
“若是先生肯圖大業,愿受黃袍加身,弟子便是肝腦涂地,也絕對不會起什么二心。”
“可先生不肯,為了大明,為了百姓,不忍生靈涂炭。”
“先生以為,便是改朝換代,只要士大夫階層的問題不解決,仍然會走上一條死路。”
“要以一人之力,為華夏立不朽之天朝。”
“錯的不是弟子,是先生。”
魏文成很平靜,似乎他早就預料到這么一天。
他這些話似乎在心中已經藏埋了許久,可以看出來,他說得很痛快,就算痛,也是快意的。
“若是先生不肯黃袍加身,出海之后,便不該上京師,不該入蜀,大明第一師,是大明的第一師,不是先生的第一師。先生這么做,可曾想過,弟子等人,如何自處?”
丁一嘆了一口氣,揮手教蘇欸退開:“所以,你就背叛我?”
“漢昭烈能信重孔明,但后主卻不見得就喜歡相父,所以樂不思蜀也不見得是托詞。當今容得了先生,太子登基,不見得便待見先生。弟子總需要活下去,宮里來調檔堪查,有太后的旨意,弟子總是學不來周亞夫的。”
丁一望著跪在地上的魏文成,后者并沒有回避丁一的眼神。
“你養在京郊的幾房外院,是宮里賜賞的吧?”丁一把玩著手里的宋代黑釉瓷杯,微笑著,對魏文成這般問道,“徐氏給你生的那個孩子,聽說很可愛,你會上京師赴任,就是太后拿捏著這把柄,教你就范的,對吧?”
“是。”魏文成面上的笑意,漸漸地消散了。
丁一點了點頭道:“這樣才對,你原不是這么蠢的人。”
魏文成終于低下了頭,他無法再扮演下去,正如丁一所說的,他不是這樣的人。
他不是為了信仰上的沖突,也不是因為丁一這么做,他身為弟子無法自處,所以才選擇了背叛。他之所以這么說,是覺得這樣可以讓丁一下手時,生出不忍來,他太清楚丁一的手段了,至少,這樣聽起來,就算是背叛也背叛得高尚一些。
“說吧。”丁一揉了揉太陽穴,他顯得有些疲累,就算在關外,雪夜戰也先的時候,他也沒有透出這種倦意來。
說起來很簡單,權、色、財,無非就是這三樣。
而引子,就是魏文成在南京時,勾搭上了大功坊徐家的庶出女兒。
大功坊那一家,就是連英國公府也比不過的。
那時丁一遠遠不是如今的模樣,別說是魏文成,就算是丁一當時,對于張玉都只能感嘆有緣無份了。大功坊徐家,再怎么旁枝庶出,也不至于要給魏文成做妾啊!而休妻另娶,魏文成提都不敢提,卻怕是丁一會當場把他殺了。、
因為當時他和胡山等人的家眷都在淡馬錫,休妻另娶,是要擺脫丁一么?再說元配又無什么舉止有虧,又為他生兒育女,也無從休起啊!
“是太后說合,才教徐氏跟了弟子。”魏文成老老實實地說。
至于其他幾個外室,也是宮中賜下來的。
主要是徐氏,這是宮里太后拿著魏文成的命脈。
“是弟子對不起先生,弟子今日,便把這命還給先生,只求先生念在這十年跟隨的份上,留那孩子一條生路啊!”魏文成說著,拔出刺刀橫在頸上,卻是向著丁一這么懇道。
丁一聽著拍案而起:“放屁!你自己搞出來的事,為師憑什么去給你善后?自己的娃兒自己養去!把手上的事,移交給文胖子,自己去禁閉室呆著,此間事了,再行處分!”
魏文成幾乎不敢相信地瞪大著眼睛,他從來沒想到,被丁一識穿之后,自個還能活下來。
但隨即而來的,是丁一突然毫無風范地躍過書案,撲過去將魏文成拳打腳踢:“你他娘的有腦子沒有!跟了我這么久,你就這點出息?太后?太后她咬得著你卵么?徐家又怎么樣?你都他媽的敢把命還我了,徐家又能怎么樣?蠢貨!”
一輪拳腳下來,直把魏文成打到鼻青臉腫,后者卻掙扎起來,抱著丁一的腿,悲嚎道:“先生!弟子有罪啊!弟子錯了!”
“滾!”丁一不耐煩地一記窩心腳把他踹翻了,對蘇欸道,“把這蠢貨扔去禁閉室,看著我就心煩!”
蘇欸點頭應了,卻向丁一問道:“他也一并關了么?”他所指的,是刑天。
丁一搖了搖頭道:“算了。”
蘇欸本還想再說,但看著丁一意氣索然地坐回書案后面,他終于還是沒有開口,只是押著魏文成退了出去。
“先生……”刑天被按跪在地上,看著魏文成活下來,他自然也覺得自己罪不至死。
丁一用木骨都束的方言對巨石說道:“我不想聽這個人說話。”
讓人閉嘴的方法有許多,但對于巨石來說,只有一種。
那就是把對方的腦袋擰下來。
這不是形容詞,而是真的擰下來,還帶著一節脊梁骨。
丁一并不打算問刑天具體的細節。
因為他知道所有的細節,不單有懷恩、萬貞兒為耳目,宮中還有許多天地會和忠義社的成員,這些人并不歸魏文成管,而是因關外的容城書院京師分院過來的兩名學生柳滿絮和金玉鷹在管理。
丁一仍是那個丁一,那是就算混混兒惹了他,也不介意拔刀殺人的丁一。
魏文成能夠得以活下來,僅僅因為他是丁一的弟子罷了。
丁一最初的五個弟子之一,就如他所說的,這十年里,鞍前馬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更為重要的,是他出賣丁一的度上,并不是全盤兜出,還在丁某人忍受的底線之上。
丁一走出了書房,仰頭向天,卻是秋高氣爽,天邊的浮云,已漸消散,正是驕陽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