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取出一張地圖鋪在書桌上,這本是丁一按著記憶繪制下來的等高線、比例尺世界地圖,英宗有一份,兵部也有一份,這一份卻就是兵部原件的拓本,其中很多是丁一出海之后,增添的細節和各國勢力標注都是空白,并且在華夏以外,只有一個大體的海岸線輪廓,不過對于此時的大明,此時的世界來說,已是一張匪夷所思的地圖了。
等高線、比例尺,不是那么容易學得懂,它需要有一定的數學的基礎和理解能力,能把這些數據在頭腦里具像化,所以古代的地圖,都是山便畫個山,水就畫些水,要看懂這地圖,對于這個年代的人來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看著王文在地圖上的指點,他是完全無障礙地看懂了。
他本來就不是一般人,王文很清楚要弄崩丁一,單靠以前的官場輒斗是不夠的。
所以他象一塊海綿一樣地吸收著丁一傳播出來的知識,所有他能搜集到的知識,包括容城書院里的課本教材,從拼音到幾何代數,這十年丁一辦了許多事,王文也不曾空度,盡管沒有象書院學生得到指導,但能考上進士的學霸,就算自覺,也讓他受益匪淺。
“雪崩已絕了瘸狼孫子所率的帖木兒帝國鐵騎東來之路。”王文指著烏斯藏山南地↓長↓風↓文↓學,w⊥ww.c↓fwx.n↙et帶,對著湊過來的軍中將領如是說道,“草原也已漸服漢化,除了東北那邊的女真,稍有些小型的戰事。華夏已無戰事。”
孫鏜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丁容城說西方有奧斯曼國。滅了大秦,正在集結軍馬準備東來;又有歐羅巴諸國。集結艦隊也要渡海東來啊!”事實上,就連軍方的將領,舊式明軍,也開始依賴丁一了。
連石亨也點頭道:“總憲,丁容城有千般不是,這等事是不會妄言的。”
“學生也沒說丁容城胡說,但有敵東來,何懼之有?沿海百姓內遷,堅壁清野!”王文一點也沒有因為這些問題。而感覺到突然,事實上他早就考慮過這種問題,“片板不許下海!便是有敵東來,上得岸來,盡無人煙,彼等千萬里而來,糧草供給不上,能賴我何?”
曾被軟禁在廣西的張輒,對于丁一有發自于內心的恐怖。盡管王文這么說,他仍是勸說道:“總憲,忠國公用兵,當真有天縱之材。不是末將長他人威風,我等幾人,真的綁在一起。只怕也是不及的。最好還是不要害了忠國公的性命,不然一旦有敵來犯。抵擋不過,憑誰能定?”
王文也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在奉天殿上那么激昂,他直起身子點了點頭道:“丁容城確是天縱之才,非但軍伍之事如是,便是文章也是絕好。”說到這里,他停了停,卻向著張輒問道,“容不得他,卻是他要推行官紳一體納糧,都督,便是你按著他說,不克扣軍兵餉糧,何消停了么?不是的,今后就算是船上、馬車上掛著你的將旗,水陸沿途,該交的稅項,是一單也少不了!”
張輒的眼神,到了此時,終于不再閃爍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某做了!”
相對來說,石亨和孫鏜要比張輒更為平靜一些,而其他的都督、將帥,很明顯是以此兩人馬首是矚。說到軍中地位,除去丁一之外,是排不到張輒的,石亨和孫鏜的決定,才是這些軍頭會追隨下注的方向。
石亨搖了搖頭,并沒有接著張輒的決定說下去,也沒有直接去反駁他,而是向王文問道:“總憲于韜略之明見,自然比某等粗陋軍漢高明得多,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某不得不請教總憲幾件事,可否?”
這句是刺耳的,特別是在文貴武賤勢頭已起的如今。
盡管石亨開口之前已很客氣捧了王文一把,而且他手掌團營也是兵權在手,這話仍舊是不客氣的。但王文并沒有生氣,他離了那書案,親手從紅泥小爐上執壺,為在座將帥一杯杯換了殘茶,笑道:“石侯客氣了,正如侯爺所言,這般潑天的大事,若是候爺不問不聞便欣然而往,學生倒還真放心不下。”
各位將帥連忙起身致意,連道“不敢當”。
石亨卻暗自點了點頭,王文此人,還真放得下身段,有求于人,禮賢下士,全沒流露出平點文官對武將的不屑,喝了一口茶,石亨卻就向王文問道:“總憲親手殺過多少人?”
饒是王文已有心理準備,石亨可能會問出比較尖銳的問題,但聽著這句話,也愣了一下。
“某于沙場縱橫數十年,邊關大小數百戰,前后親自手刃二十七人。”石亨沒有等王文回答,緩緩地接著說出了他自己的經歷。數百戰不是說笑,也先在時,草原上過不下去,就來犯邊打草谷,看著來的人少,這年代的明軍,在兵力占優時,還是敢野戰的,當然出戰的就是征募的兵,而不是衛所的軍了。
但身為邊鎮將帥,能輪到他去手刃敵人的機會,真的就不是很多,這些戰績,更多的還是他在沒有獨領一軍時殺出來的。平均來算,一年還不到一人。
“不曾。”王文回過神來,老老實實地回答,如他所說,要做潑天般的大事,這關節,自然是不能吹噓或是拿腔捏調的。
石亨便輕笑了起來,梟雄之態一時展露無遺。
他本就是一代梟雄,只不過是被橫空出世的丁一,壓了風頭!
“總憲可知,死在忠國公手上的,有多少人?”石亨饒有興趣地這么向王文問道。
王文還沒開口,邊上一直沉默的孫鏜就替他作答了:“當年尤是容城秀才時,遇刺多遭,丁容城領門下五名弟子,當時彼等尚無火器,便以弓刀,數次算來,至少殺了三四百人,過半的人命,便要落在忠國公的刀上。”
這時聽著孫鏜的話,御馬監太監劉永誠的義子,寧晉伯劉聚就禁不住笑了起來。在京師保衛戰是守西直門,這人也是個有本事的,所以王文看他發笑,倒也沒發火,他這時就是要籠絡這班人,更要是找出一條可行的,除去丁一的路:“寧晉伯何教于我?”
“孫總鎮說的,那算是后面的事了。”劉聚很耐心地解釋,因為劉永誠的關系,他比在座的人來說,知道更多的秘聞,“忠國公殺人,當從入京說起,王振送了他那宅子,當時王振的侄子王山等人,有心為難丁一,派了錦衣衛經歷司的經歷去刁難丁容城,當場就殺了,若是某沒記錯,還有個錦衣衛安插的探子,也是被生生打死,當時就是兩條人命了。”
面上已有不少老人斑的鎮遠侯顧興祖撫著灰白長須接著話頭:“至于土木堡、貓兒莊,當今能在敵營之中存上幾分體面,韃子十萬鐵騎里,能飄起一桿明字戰旗,至今關外猶在傳誦的阿傍羅剎之名。總憲,盡在忠國公那口刀上,不是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殺的人,是用他手上那口刀,一刀一刀就這么殺出來的。”
“至于京師保衛戰之中,雪夜踏營,這遭總憲也是親歷,忠國公好殺人、擅殺人之事,當真不必再贅述了。”石亨點了點頭,卻是這般對王文說道,“自十年前入京,想殺他的人不知道多少拔,諸般手段用盡……此人不好殺,故之,大明需不需要丁容城,某等不知,但若總憲欲刺丁容城,某等不敢附驥尾!”
孫鏜看著石亨說罷就起身,便也跟著起了身,向王文拱手道:“非不愿,實不能。”
而鎮遠侯顧興祖雖然沒有起身,卻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圣眷已失,忠國公礙不著什么事吧?想必四海大都督府、安西大都督府很快皇帝便有得力人選去赴任的。忠國公于國有大功,總憲,能饒人處且饒人吧!”
“侯爺說得是,是學生孟浪了。”王文含笑起身拱手,向著顧興祖說道,“侯爺有軍務操勞,學生也不敢留侯爺,他日有閑,再向侯爺請教兵略之道。”這就是逐客了。
說翻臉就翻臉,但真的翻臉拿出左都御史的派頭來,顧興祖也只好無可奈何,尷尬搖了搖頭起身辭去。
石亨和孫鏜本也要離開的,但王文卻用一句話留住了他們:“學生從不曾起過行刺忠國公的念頭,今日請諸位來,也不是為了刺丁。”
緊接著王文便向石亨等將帥逼問道:“大明第一師、第二師,與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師相較,若野戰,勝負若何?”這讓在場將帥都面紅耳赤的問題,再不要臉,他們也只能不去回答,而不敢說出后面六個師能贏得了前面兩個師的話來。
“學生以為,圣上最是念舊,只怕丁容城有千般不是,至多不過削爵,過不上一年半載,皇帝又想起這位同處敵營擎天保駕的舊臣,特別是邊陲若是真有戰事起,必定又會起用他。”
“文官部院、閣臣之列,大概是不好安置的了,想來安置到軍中,是八九成的事。”
“若丁容城治軍,安有六師乎?”丁一治軍的話,當然這六個骨子里還是舊式軍隊的師,必定要被傷筋動骨,至于這些將帥,當然不是告老就是閑置。
“不單是大明不再需要丁容城,諸帥也不再需要丁容城。”
“楚霸王天下無雙,被困猶能奪旗斬軍,還不是自刎烏江?”
“行刺,末道也!當以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一鼓作氣而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