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八名背著劍的侍妾分立在兩旁盈盈拜下,天然呆也許不是一個好的槍棒教師,甚至在江湖上她的身手也是末入流的水準,當然若論縫合傷口切腐刮骨,殺人圣手天然呆卻似乎就有著旁人不能及的天份,于山寨外科醫師這個職業上,倒是可以自傲的。
但這八個侍妾——王振當年權傾朝野時,選出來送給他唯一重視的世交侄子的侍妾,她們練武的天賦,明顯要比天然呆強上許多。尤其是一年前就在丁一的要求下,都把纏過了的腳放了,現在她們任何一人,跟天然呆如果真的過起手來,后者不見得就是對手。
王振死后這八人便愈加勤奮起來,因為她們就是王振的人,看著王山、王林的慘死,她們也暗自知道自己必須得有用了,因為現時不可能存在丁一不要她們,還能回王振那里的退路可走。
有天賦的人又冰雪聰明的人,一旦勤奮起來,特別是拳腳刀劍這等體力活動,便很容易變得有用起來。
這是人生之中最不公平的,而又是最無可奈何的事。
她們極有用,至少跟在丁一身后入府來的彭樟,迎著這八名劍姬冷若冰霜的眼神,立時便垂下頭去,連他原本心中覺得千古艱難唯一死,自家己置生死于度外的那份灑脫,也消減了大半。
這不是被砍一刀還是被踢一腳的打擊,而是所謂層次的差別,這樣的俏麗人兒,這樣不敢輕侮如同仙女的劍姬,只不過是拜倒在丁如晉腳下,連一句“起來”都不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的地位,彭樟的灑脫,彭樟的生死,在丁容城眼里,又值得什么?
走過照壁行入走廊,悠長的走廊里哪怕在這三更半夜,奴役依舊沒有去安睡,他們微笑著立于側邊,丁一行過男的長揖及地,女的叉手道福。主人歸來自然是要侍候的,盡管丁一總是強調要注意作息正常,但誰敢去睡?誰肯去睡而放棄在主人面前露上一臉,說不準能得提拔的機會?
彭樟的心,愈來愈往下沉落了,他已起了想要逃跑的念頭,因為他不知道前方等著自己的是什么。他所知道的,就是原本自己想要賣給丁一的姓命,是如此的不值錢,丁如晉,早已不缺想要給他賣命的人,彭樟臉上再無任何的灑脫,有的只是苦笑。
但在自嘲太過天真的同時,他也不禁暗暗地慶幸,沒有跟著風三公子離開京城,沒有再參與風三公子對付丁一的事里,絕對是一個極為明智的選擇。
當丁一入得書房,杜子騰便差親衛于外布置崗哨,刑天持刀盾帶著一隊府里仆役巡行四周。這個時候,彭樟跪在地上,已不敢抬頭。因為他方才見了四位舉止尊貴的女郎,對著丁一拜下稱過:“少爺!””
若說那八位劍姬還只是嬌美如花、肅殺如霜,教人敬視而不敢注目。
這四位卻就不同了,彭樟先前也是出入過官宦家里的,七品明府、六品京官的夫人,送禮時也是有拜見過的,根本與這四位的氣質,就不是一個層面,所謂雍容華貴,便是如此,舉手投足,骨子里都帶著貴氣。
她們四人在被賞賜給丁一之前,本來就是侍候著貴人,侍候著理論上來講,這大明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太皇太后。而且她們還能在太皇太后面前得寵,試問這四人又如何能不帶著貴氣?
他哪里敢抬頭?
他趴在地上,所希望的,也不過是丁如晉一個“滾!”字。
那樣便解脫了,他可以回去,挑著他那湯餅挑擔,走街穿巷,用他那二十歲前從沒干過重活的手,去學著切蔥、切肉、和面、生火,與賺上一些以前他根本不在意的銀子,來養活自己的妻和兒。
丁一洗了臉,把毛巾扔給那四個宮女,孫太后認他為義子之后,賜予他的宮女。
“展之,這里不用你來立規矩,去忙吧。”丁一對杜子騰笑著打發了,又對那四個宮女說道,“我有點餓,方才吐了一回,先泡兩杯茶上來再說。”那四個宮女之中,領頭那個便輕聲應了,帶著其他三人出了去,片刻便端了熱茶入內來。
丁一揮手教她們退下,卻向彭樟問道:“趴在那里,你還能孵出小雞來?”
彭樟本來心中極惶恐的,聽著這句話,一時反應不過來,半晌才回過神,卻禁不住低笑出聲,死死咬著舌頭,才把那笑意硬咽了回去,開口答道:“自然不是,只是小的罪孽深重,不敢起身。”
在街上,彭樟不是這么說的,他也不打算這么干,他當時很灑脫地沖杜子騰伸出雙手示意后者只管綁上就是。但現在他已沒有那份灑脫,他甚至后悔自己為何嘴,要去叫住丁如晉惹出這般事。
丁一喝了一口茶,胃間便就暖和了起來,卻向著彭樟如此問道:“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幫你?”
趴在地上的彭樟全身都戰戰兢兢地發起抖來,他有一種被丁一看透了的感覺,就算他還沒有說出口,但丁一便已知道了他的心思一般。是的,他有求于丁一,但后者怎么可能知道?難道坊間傳說的,他有各種神通、術法,是真的?想到此處,彭樟便愈加心驚膽寒。
什么叫氣勢?先是身披雙層鐵甲身材魁梧的親衛,還有如同巨人一般的刑天;再到寒若冰霜英氣勃勃的劍姬;最后是舉手投足帶著皇室范兒的宮中女官。這么一連串下來,彭樟可以說,已被這氣勢先奪了心智。
對于丁一來說,他覺得是很直觀的事情,如果彭樟不是有事要求他幫手,為什么開口叫住自己?彭樟不是陳胖子,不是風三公子,彭樟其實是很會做人的,也知道進退,或許因為他不是風三公子和陳胖子那種暴發戶出身的人家,所以他就算當初逼迫丁一,他也是很小心的。
就算看上丁如玉,彭樟當時也是提出送一對雙胞胎姐妹來換,在這個年頭來講,真的不算不太份,然后丁一要求他得明媒正娶,并且要如玉自己點頭,他也同意了,還把那雙胞胎先行送來了。要知道,那時的丁如玉,不是朝廷的上輕車都尉,不是密云前衛的指揮使,不是麾下數千虎賁的昭勇將軍丁如玉!而只是丁家的丫環罷了。
那時看上去很好欺負的丁一,彭樟雖可惡,但也沒有象風三公子那樣,赤果果的欺凌。
也正是這一點,丁一后來并沒有打算怎么跟他算賬。
而這樣有進退的人,明知丁一報復的手段,明知是有宿怨的,還來道破行蹤叫住丁一,如果不是他解決不了的事,寧可冒著被丁一清算的危險,他怎么會開口?
彭樟終于開口了,因為他不得不開口。
“小人是迷了痰,先前做出諸般對不起大人的事,原本是無顏去見大人的。只是小人實在有不得已的事,要求大人垂憐,至于小人這姓命……”彭樟咬了咬牙,終于抬起頭來,望著丁一說道,“大人自取去便是!”
原來丁一名聲竄起之后,在他辭官回容城之前,彭家就已混不下去了。
彭樟是個知進退的人,當時他拒絕了風三公子的招攬,老老實實回容城去,便已覺著情況不對頭,勸說他父親,把家里田產、商鋪都悄悄發賣了,然后整個家族五十余口,都開始分批南下遷徙。
當丁某在京師保衛戰名聲鵲起時,彭家已悄悄在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臺州府安置下來。
說到這里,彭樟就苦笑起來:“臺州近海,家父原有些跑海船的舊友的……”便把變賣家產所得的錢銀,與人合伙去跑船。后來聽著丁一辭了官,彭父覺得丁一回容城去了,想來彭樟在京師活動也不會招惹到丁一,又與合伙的人湊了份子,在京師開了商鋪使彭樟來當掌柜,海船去外番收得什么希奇古怪的物件,便放到這京師商鋪來發賣。
“原本這生意做著倒也是不錯的……”原本不錯,那就是現時出錯,要不一路下去就是,何必來招惹丁一?彭樟始終是分寸的人。彭家合伙的海船先是遇著海難,有一船貨沒了去,這倒罷了,海貿這年代就是,極高的利潤,別說一艘船沉了,就是三艘船沉了兩艘,也能保住本錢的,所以還是賺得不錯;誰知道第二趟,四艘船全都回不來,一路去到二個月前,聽著跑海回來的同行說,彭家合伙那四艘海,全在淡馬錫教人扣了下來。這是極為少見的事情,就算是海盜肆虐,該交的錢交了,該打點的份子打點了,海盜也不可能做一刀切的生意,細水長流總好過做斷了根,這航線要沒人敢來,以后還搶誰?所以四艘船全被扣下,這本身就是一個很離奇的事情。
但于丁某人來說,就不覺得有什么新鮮。
丁一聽到這里,臉上露出笑意,鈍刀史遲遲啊,彭家跑船也真不長眼睛的,怎么會去跑淡馬錫那航線?忠叔這綽號就叫鈍刀的,能讓彭家痛快咽氣?絕對不單扣了船,還會專門把其他貨主的伙計放回來!
果然就聽彭樟說道:“若是如此,倒也罷了,過了十數曰,船上伙計回來了四人,卻是來傳話的,說這船上的貨,有彭家的份,就不要跑了,以后也不要跑了。”其他幾家合伙的,哪里肯依?自然是來尋彭家討錢了,本來就是外來的戶頭,彭家也就是依靠這些舊友,結果舊友反目,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難不成去找官府么?這玩意本就是非法的啊!
丁一失聲輕笑,不用問,這等事,必定是忠叔所做無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