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轎里,馮嫣視線依舊停留在手中的璞玉上,然而轎子猛然停了下來,轎中馮嫣一個踉蹌,手里的玉石險些掉落。
吹吹打打的樂聲忽然沉寂了,整個迎親的隊伍都停了下來,未等馮嫣開口詢問外頭是怎么了,她就從外面嘈雜的聲音里,聽見人們驚慌地相互問詢聲。
“那……那是什么?”
“是妖物!!有妖物啊!!”
馮嫣一手揭起喜帕一角,另一只手掀起轎簾,向著眾人聲音的朝向望去——大約在幾條街巷之外,如同活蟒一樣的巨大樹藤繞上了明堂的高塔。
風中傳來淺淺的焦灼氣味,遠處有驚慌失措的哭喊聲。
馮嫣望著那緊緊攀繞著高塔的藤蔓,一時間竟有些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近在咫尺,方才在轎中她竟毫無覺察。
藤蔓附近的妖氣洶涌奔騰,渾濁的淺紫色與暗紅的血色交織在一起——這磅礴的妖氣已然扭曲了附近的風,近乎肉眼可見,可是她就站在近旁,卻依舊無法從中感受到哪怕萬分之一的異常。
“走水了!!”遠處有人尖叫著。
明堂之下,躍動的火焰慢慢顯眼了起來。
近旁的下人連忙走到馮嫣身邊,“小姐,您快回轎子里吧!咱們趕緊退到別處躲躲——”
“不要緊。”馮嫣望著高塔,輕聲道,“從妖氣的顏色看,這只樹妖道行尚淺,翻不出什么大浪。”
妖氣的顏色越淺,道行越深,像這樣肉眼便能直視的妖氣,是妖物中的最末流。
果然,馮嫣這邊話音未落,攀附在高塔上的一條巨藤便被整只剝落下來。
遠處一陣巨響隨之傳來,激起的塵埃如同緩慢涌升的浪潮。
“桃花衛來了!桃花衛來了!”
眾人這時才看清,原來在明堂附近,已有除妖伏魔的白袍人出現,這些人平日里一向在暗中戍衛京師,一旦有邪祟作亂,他們會立即出手。
方才斬斷巨藤的應該就是他們了。
馮嫣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樹妖,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像這樣一個能被桃花衛輕而易舉降服的小妖,何以能逃過她的覺察……?
還未等馮嫣想明白,她忽然感到腳下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震顫。
周圍的人顯然也覺察到了,馮府的護衛早已全副武裝,隨時準備抵御外敵的侵襲。
一陣風吹過,馮嫣本能地抬手,捂住鳳冠上的喜帕,以免它被風吹走。
也在這起風的一瞬,馮嫣望見腳下的地面突然裂開一道豁口。
一條細長、但足以將小小的馮嫣困鎖的綠藤,極迅速穿透了地表,將馮嫣整個人纏舉到空中 這一切,實在太快了。
馮嫣已經覺察到藤妖的接近,然而吊詭的是,哪怕此刻被妖藤束縛,她依舊難以在這條細藤上感受到妖物的氣息,但從地下傳來的強烈憎恨——這一股和“人”別無二致的強烈憎恨——幾乎已經席卷了整條街巷。
這分惡意,與她離開馮家時覺察到的完全一致。
馮嫣甚至來不及想為什么一只樹妖的身上會傳來只屬于人的愛憎,此刻最令她感到意外的事只有一件——
「這只樹妖……恨我?」
更多的藤蔓已經裂殼而出,如同成百上千的青蛇涌向馮嫣,遮天蔽日的樹藤以駭人的陣勢將馮嫣整個人包裹成一顆巨大的繭。
四下傳來了尖叫,有人捂住了眼睛,有人倉皇逃竄,侍衛們舉刀瘋狂砍向樹藤,然而樹藤的外殼堅如磐石,刀劍完全無濟于事。
黑暗的藤繭內部,尖銳的樹藤像無數刀劍,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馮嫣刺去。
然而,當樹藤飛至離她寸許的地方,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在馮嫣的周圍,隱約多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它們如同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水紋,又似堅不可摧的鎧甲,將樹藤牢牢抵御在外,無法再前進一寸。
馮嫣早已閉上了眼睛,以靈識凝視著藤蔓。
「你的道行太淺了……雖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偽裝的,但天下的妖物,都傷不到我。」
「像你這樣貿然地發起攻擊,是在送死。」
「值得嗎?」
樹藤沒有回答,短暫的止息之后,馮嫣感到對方突然以強于先前百倍的力道再次發起了侵襲——在靈識的視野里,馮嫣看見樹妖的妖元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
妖元是妖物的本元,如同人的魂魄。一旦消失殆盡,便意味著在這世上灰飛煙滅,再無復生的可能。
馮嫣疑惑極了。
「就算同歸于盡,也想取我性命嗎。」
她聽見耳畔傳來樹妖歇斯底里的尖叫,無數的回聲在藤繭的內部匯成震耳欲聾的咆哮。
這聲音中帶著憎惡,也帶著痛苦,樹妖的存在正漸漸變得稀薄,但殺意與攻勢卻幾乎已經到達了令人震懾的頂峰,熾熱的憎恨裹挾著孤注一擲的意志,尖銳的樹藤變得越來越強勁,竟讓馮嫣也覺得稍稍棘手。
正當馮嫣苦思著脫身之計,樹藤的攻擊卻突然停住了。
藤繭上忽然多出了幾道輕微的裂痕,有光順著它們照了進來,灑在了馮嫣的臉上。
幾乎就在這一刻,樹妖的妖元——那團青綠色的火焰——像螢火蟲的一樣,在白日下星星點點地散開。
看起來,這只樹妖已經撐到了她的極限,這顆青澀的妖元竟然能維系這么久,已經讓馮嫣稍稍有些意外。
「我不明白……」馮嫣仍然以神識凝視著這最后的殘影,「為什么……這樣恨我?」
無限的悲戚和哀愁從藤蔓中升起,神識之中,馮嫣終于聽到了來自樹妖的回應,一個微弱而單薄的聲音從那團漸漸散去的微光中傳來。
「我絕不會……讓你傷害……魏大人。」
這個答案,馮嫣瞬間睜開了眼睛。
魏行貞?
整個藤繭就在這時從外部被一劍斬開,馮嫣陡然感到纏繞著自己的綠藤,徹底地失去了力量。
日光傾瀉下來,緋紅的衣擺最先映入馮嫣的眼簾。
她微微抬眸,眼前是一張有些陌生,又寫滿了擔心和焦急的臉——
魏行貞的臉頰上有幾抹灰塵,衣袖上也明顯帶著幾處撕裂的痕跡,似乎剛剛從一段苦戰中脫身。
時間似乎凝固了下來,四目相對,馮嫣忽然發現,魏行貞的目光在望見自己的那一刻,焦灼便散去了。
魏行貞迅速抱住了下墜中的馮嫣,而后踩著近旁幾處還未曾斷裂的藤蔓,極輕巧地落了地。
大約五六個手持符印的白袍人也緊跟著落地。
“我這里沒事了,”魏行貞望向他們,“你們再去別處看看。”
“多謝魏大人相助!”
幾個白袍人齊聲向魏行貞做了個拱手禮,而后縱身一躍,又消失在眾人的視野里。
“我來遲了,夫人。”魏行貞看了過來,“受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