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貞與馮嫣已在雅間就坐。
馮嫣站在窗口的珠簾后頭,屏氣凝神地望著戲臺,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叩門聲。
“進來。”魏行貞輕聲道。
有小廝端著茶水進屋,將新沏的茶盞放在馮嫣與魏行貞座旁的桌子上。
放下茶水,小廝并不著急離去,而是對著魏行貞與馮嫣微微躬身。
“二位,今日九月初三,為博雅興,小店備下兩道謎語,不知兩位可有閑情猜一猜?”
聽見要猜謎,馮嫣暫時忘卻了戲臺,轉過身來看著小廝,“猜中了有什么好處?”
那人笑道,“今晚自當酒水全免。”
馮嫣回了自己的座位,“說說看。”
小廝輕咳一聲。
“第一道題目是:‘冠蓋滿京華’。謎格乃堆金格,打一古仁人姓名。”
“第二道題目是:‘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謎格乃燕尾格,打一詞牌名。”
馮嫣與魏行貞兩人同時陷入了沉思。
所謂謎格,是制謎、猜謎時的一些特殊結構,謎格的“格”即格律的“格”,既是對謎題的一種限制,也是提示謎底的手段。
所謂堆金格,又稱碎錦格,取‘把碎金塊堆合在一處’之意。
它要求謎底必須至少有兩個字,每個字又要能拆稱兩個字或三個字,既可左右分解,又可上下分解;
燕尾格與堆金格相似,但要簡單一些。
它的謎底也必須至少有兩個字,謎底的最后一個字應當像燕尾一樣能夠分開,且分解后的字意應當與謎面相切合。
馮魏二人凝神細思,不一會兒,兩人一前一后都發出了一聲輕笑。
小廝目光微動,“哎,難道二位這么快就已經有答案了?”
馮嫣輕嘆,她望向魏行貞,“枉我花了這么多心思喬裝打扮……原來行貞早就告訴了這邊的店家我要來嗎。”
魏行貞笑道,低聲道,“訂位的時候,確實就直說了會攜夫人同往。”
小廝在一旁左右看了看,“二位快說說吧,到底猜的什么?”
馮嫣看向小廝,“第一個謎題,謎底是春秋齊桓公的謀臣管仲,可對?”
“正是!”小廝連連點頭,“何解?”
馮嫣輕聲道,“‘管’字,上部可拆為‘個個’,下部一個官字,而‘仲’可拆為‘人中’,合在一起,便是‘個個官中人’,豈不正是‘冠蓋滿京華’?”
魏行貞接道,“‘盈盈秋水’說的是女兒家的眼睛,‘淡淡春山’說的是女兒家的眉毛,謎面合在一起,便是‘眼兒媚’,媚字拆開正是‘女眉’,對著謎面女兒家的眉眼。”
兩道謎題,基本是為他們二人量身定制:一道稱許魏行貞為官堪比春秋名士,一道贊頌馮嫣有閉月羞花之容。
也難為這暖熏閣老板費下的心思……
馮嫣望向魏行貞,“你和這暖熏閣的老板很熟么?”
魏行貞搖了搖頭,“只收到過幾封問候書信罷了,聽說他人一直在長安,沒有來洛陽。”
“是了,”小廝在一旁笑道,“我們老板幾日前來過洛陽一趟,不過現在又南下往江南去了,聽說初三這日您二位會來,就特意留了這兩道謎題給兩位解悶。”
他伸手鼓了鼓掌,身后兩個侍女端著小小的兩只酒壺走了進來。
“這是我們老板親自釀的‘花間醪’,說若是您二位解出了謎底,便直接相贈”小廝笑道,“味道或許不如陛下的‘紅壚’,卻也是世間難求的佳品。”
“他叫什么名字?”馮嫣問道。
“我們老板姓賈,單名一個‘酩’字,酩酊大醉的酩。”
馮嫣忍不住又笑了一聲——賈酩,假名。
這樣直白的名字,倒也……顯得特別灑脫。
“對了,因為我們老板喜歡猜謎,所以在這花間醪的紙箋上也留著謎題,不過這些猜的都是戲名,就沒那么好玩了……二位若是有猜謎的興致,可以看看,若是又全猜對了,我們還有好禮相贈。”
小廝走后,馮嫣站起身,將所有酒壺一一拿在手中過目。
一則寫,“搜孤救孤,遙對格。”
一則又寫,“去紹興,掉尾格。”
有些很快就能猜出來,有些大抵能推測出含義,但因為她京戲聽得少,腦海中找不出對應的劇名。
她一個一個地翻閱過去,珠簾之外,此時有女子清冷孤寂的詠唱傳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似乎有人正在那山坡)
(身著薜荔,腰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向我投來一瞥,迷人的微笑如此閃爍)
(“愛我吧,我美麗、優雅……風姿約綽。”)
馮嫣沒有聽戲,反而取來墨筆。
她將其中一壺花間醪的酒箋揭下,在桌上鋪平,而后提著筆,伏案寫字。
魏行貞望著馮嫣,一時看不清她在寫什么。
“阿嫣寫的字,似乎有些多了。”他輕聲提示道,“這些謎題的謎底,大都只有兩三個字而已。”
“我知道。”馮嫣低聲道,“我不是在寫他們的謎底。”
魏行貞有些不解。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天色幽晦,日色昏沉)
(東風時來,諸神布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我等待著你啊,忘記了歸返)
(歲月漸老,誰又將予我青春華年?)
馮嫣擱了筆,將酒箋捧在手中輕輕呵氣。
等到紙上墨干,魏行貞看見她將酒箋對折,放進了手邊一個拳頭大小的錦盒之中——那是阿嫣今晚拿了一整晚的盒子。
魏行貞有些在意地望著它。
“聽戲吧。”馮嫣將錦盒收好,放去一旁,笑著對魏行貞說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我避居群山,芳如杜若)
(我飲著石下的清泉,松柏也為我遮陰)
“君思我兮然疑作”
(你也正思念著我嗎?我心中……并不確定)
戌時以后,兩人離了暖熏閣,在洛水邊散步。
這一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遠天不斷有煙火升上夜空,化作一簇一簇的星雨。
魏行貞原本有許多話想問,但他發現馮嫣一整晚似乎都在嘗試著鼓起勇氣——她顯然有什么話要說,卻總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魏行貞默默等待著,生怕自己不恰當的開口會貿然打亂了馮嫣的陣腳。
黑暗中,馮嫣的臉微微發燙。
即便先前已經把該說的話反復想了千遍萬遍,臨了還是難以直言……
但不論如何,今夜不能再拖延下去……
一輛馬車在經過馮嫣身旁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嫣兒?”
馮嫣一怔,抬起頭就望見李氏的臉。
“娘……?”
李氏回頭輕輕打了一下馮遠道的手,“我就說我沒看錯嘛……我自己的女兒我能認錯?”
“哎呀。”馮遠道搓搓手,“我不是說你看錯了……”
“那你不讓我過來!”
魏行貞和馮嫣向著車中的二老行禮,一番寒暄過后,李氏問兩人接下來還要到哪兒去,馮嫣搖了搖頭——今夜該逛的街景,該聽的樂音,已經都逛遍聽遍了。
“那剛好啊,嫣兒上我們的車,和我們一道回去吧。”李氏輕聲道。
馮嫣又搖了搖頭。
“母親稍等,我還有些話……要與行貞說。”
她拉著魏行貞的衣袖,走到近旁一顆掛滿了許愿綢帶的桂花樹下。
魏行貞也突然覺得有些緊張起來。
“阿嫣……”
“讓我說吧。”馮嫣抬起頭,望著魏行貞的眼睛,“這些天里我一直在想該如何開口……事到如今,我覺得我應該算是做好了與行貞談及一些事的準備。”
“什么事……?”
馮嫣低下頭,將手中的錦盒遞出,“但這對你而言,會不會太突然了呢……或許你也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要與我說些什么……”
魏行貞接過錦盒,剛要打開,便被馮嫣壓住了手背。
“等我走了,再看吧。”
秋日的夜風里,魏行貞滿心疑惑地送別了馮嫣與岳父岳母的馬車,他再次走到橋頭的一處花燈之下,三下五除二地將錦盒里的東西拿了出來。
一只木雕的狐貍先掉進了他的掌心。
想起馮嫣今晚的種種欲言又止,魏行貞心中突然浮現出某種糟糕的預感。
錦盒的邊沿,有一張字條。
那應該就是馮嫣在暖熏閣的時候留下的了吧……
他迅速將字條展開。
魏行貞掃了一眼,覺得腦中嗡地一聲炸響,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霎時間都豎了起來。
燈火下,馮嫣的酒箋上寫著一行清雋的小字——
「狐貍化作公子身,燈夜樂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