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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另一種同類

  馮嫣保持著這個姿勢。

  看著魏行貞目光閃爍、百口莫辯的表情,她突然綻開一個微笑。

  “白無疾說我十二歲有一場大劫……原來,是你嗎?”

  魏行貞的喉嚨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后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

  這到底要怎么解釋……

  解釋不清楚了……

  他們身下的床榻傳來咯吱的聲響,魏行貞感到馮嫣的手從他的咽喉處慢慢上移,最后沒入了他的發間。

  她右手的指尖和手掌頗有些力道地托著他的后頸,好像隨時提防著他會錯開臉看向別處,而另一只手摸索著伸向了魏行貞緊貼在身側的五指,交纏地扣住了。

  魏行貞有些苦惱地嘆了一聲,“阿嫣……”

  “解釋啊,我聽著呢。”馮嫣輕聲催促道,“為什么在神木下第一次遇見我的那個晚上沒有下殺手?”

  “一開始……確實是……有這個打算……”魏行貞有些磕磕絆絆地答道,“但……”

  “但什么?”

  一時間,魏行貞有些答不上來。

  他仔細回想著那一晚的情形,印象里只有殘月冷輝,白霜遍地。

  許多當時的想法,到現在早就已經忘卻了……即便此刻他迫切地想要為自己辯解,也無從開口。

  但他仍然記得自己在聽完馮嫣的祈求以后緩緩放下的利爪。

  他說不清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他還記得,在剛剛踏入中土不久的時候,他一面驚異于凡人壽命的短暫,一面小心地觀察著俗世的生活——他很早就有意想要了解人世,畢竟按照石刻錄上的預言,在當時還未降生的馮嫣是他稍有不慎便會因之殞命的勁敵,如同尖矛對強盾,不能有半點掉以輕心。

  如果不了解對手,又如何確保狹路相逢之時,一定能戰勝對方?

  為了理解人究竟是怎樣的生靈,他嘗試著化作人形,潛入村莊和城鎮。

  然而,令他無比費解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總是莫名其妙被人認出是妖邪。

  明明妖氣藏得好好的,但只要在人前行走或與人交談,上到皓首老嫗,下到垂髫稚童,人人都在見面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里迅速指著他大喊——“有妖怪啊!”

  后來他才慢慢意識到,人世間流傳著千奇百怪的志怪故事,無數除妖師在與妖物的戰斗中積累下不可勝數的經驗,但他對人類……近乎一無所知。

  可是人間的煙火始終對他沒有半點吸引力,俗世的熱鬧如同泥淖,即便懷著“接近人群”的心念,他也還是久住山林之間,不大愿意往人多的地方湊。

  直到在竟陵城遇見了妙微道人。

  每一代人里總有那么些個離群索居的怪人,但琴聲能夠動人到如此地步的,千百年間也只有這么一個。

  彼時魏行貞還不懂音律,但在妙微撫琴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駐足聆聽。

  這個孤僻而傲慢的琴師與魏行貞先前遇到的人都不太一樣——他身上沒什么俗世的氣味,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性情卻像是山間的野人。

  某天魏行貞又躲在山間聽琴,妙微頻頻錯音,聽得魏行貞很是不爽,再次化作一個青年上前指點。

  彼時,年輕的妙微冷笑了一聲,說你這只狐貍天到晚蹭我的琴也就罷了,現在還學會班門弄斧,跟我指指點點。

  魏行貞一怔,這才意識到眼前人不僅認出了自己,而且早就知道他在附近,只不過一直沒有點破罷了。

  自那之后,他與妙微亦師亦友,妙微視他為知音,將自己的琴技曲譜傾囊相授。

  竟陵城外的西江水不舍晝夜地流逝,妙微在二十六歲那年罹患惡疾。

  生死有命,即便是歷世八千余年的大妖,也留不住他在中土第一個、也是當時唯一的一個友人。

  妙微在死前萬念俱灰地與他交談,“這樣的世道根本配不上我的琴……我要放一把火,把它們都燒了……你能幫我,最后一個忙嗎?”

  大火燒了整整三日,妙微的尸骨在烈火中化作灰燼,但魏行貞還是出于私心,護住了兩架獨幽。

  那些前來救火和斂尸的人們,在灰燼中發現獨幽琴時,紛紛露出了恍若目睹神跡的表情。

  魏行貞在遠處望著,心想如果妙微還在,望著這樣的情形,他一定會刻薄地在一旁取笑嘲諷。

  但妙微畢竟不在了。

  在沉默地送別友人以后,魏行貞無法再在竟陵待下去了,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變得讓他難以忍受。

  妙微的死讓他再一次被人的羸弱和易損震驚。

  人間一切如露如電,他在妙微的身上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遺憾和傷感。

  或許是因其壽命的短暫和他琴聲里對永恒的凝視促成了如此強烈的對比,仿佛妙微早就知曉自己在這廣博宇宙之中微不足道的位置,但他忍受著卑茫,仍要抬起頭直視驕陽。

  在那之后,魏行貞行走世間,便很少再被人認出是妖非人——仿佛一夜之間,他明白了人的喜怒哀懼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行貞,在想什么?”

  馮嫣的聲音忽然將魏行貞再次拉回到當下。

  他再次抬眸望向馮嫣的眼睛,突然想起了許多方才想不起的事。

  他想起那年在岱宗山遠遠望著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總是一個人在山野間出沒,獨自待在險峻的崖邊,與深淵彼此凝視;

  想起她寡言少語地坐在樹蔭下,和對人群的厭倦神情;

  想起她赤著腳在幽深的叢林間飛奔,啜泣著跪倒在神木之前,低聲說自己終于交到了第一個好朋友。

  她還有許多話沒有和那個好朋友開口,還有許多有趣的想法,想要與那個好朋友一起嘗試。

  他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她還沒有學完。

  然而夏天已經結束,她就要返回長安——

  “求您幫我降一場雨,讓我再在山上多待一段時間……”

  那一瞬間,特意前來行兇的魏行貞,突然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孤獨擊中了。

  他站在樹后,在暗夜中凝視著馮嫣單薄的身影,忽然覺得替這個小女孩下一場雨,似乎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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