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他媽管你今天叫什么……”
遠處的姐姐陷入抓狂前的沉寂,她稍稍低頭,額前的劉海陰影遮住了眼睛。
近旁的雙胞胎妹妹在這時從容地堵上了耳朵。
“不要再耽誤下去了——!”
咆哮在叢林中驚起飛鳥,近旁原本勉強掛在樹上的枯葉被這獅吼震落。
“給我——趕路啊——!”
黃昏時分,有食腐的鷲鷹在這一片深林的上空盤桓,發出凄厲的長嘶。
紀然和馮易殊同時帶著各自的下屬,來到了這塊尸橫遍野的土地。
盡管在來的路上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在真正見到這一副慘烈景象的時候,兩個人的心還是驟然緊縮。
一共二百一十六具尸體,全部是金陵最大的書商芥子園雇傭的車隊人馬。
死者中,年長者蒼然白發,年少者身長不過四五尺,脖子上的長命鎖都沒有摘下——大周不少地方有此風俗,在孩子出生后不久給他們戴上銀制的長命鎖,希望能夠替孩子祛除邪祟,防災擋難,直到他們平安地過了十二歲生辰,才能把銀鎖摘下。
紀然俯身,將跌在小小少年身外的長命鎖重新塞回了他的里衣。
死去的少年仰頭望著天,他的眼睛像死去的大魚,死前驚恐萬狀的表情還停留在他的臉上。
紀然伸手為他將眼睛合上,心中悲戚萬分,義憤得無以復加。
平妖署那邊有幾個新人第一次跟著長官到野外出任務,一邊執行著命令,一邊掉眼淚。
眼前景象如同人間地獄,叫人如何能不物傷其類!
“死者一共二百一十六人,目前尚不知是不是這批商隊全部的人數……致命傷的位置和痕跡都驚人一致,每一個人都被銳器割喉,而且身上都有中毒的跡象,行兇者應該是先以某種方式讓他們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而后依次下手,取人性命。
“這一批貨是芥子園近期一批新書的雕版原本,看起來應該是要送來洛陽的分鋪制書,我們查過了,車里的雕版全都完好無損,封存的火漆也沒有被開啟過,死者所帶的財物也基本都沒有被劫掠的跡象,看起來不是普通的山匪強盜。”
“畜生……”馮易殊低低地罵了一聲。
“馮大人,”近旁紀然突然開口喊他,“你來這邊看看。”
馮易殊顰眉走近,“怎么了?”
紀然手中拿著一頂被砍裂的斗笠,一言不發地遞到了馮易殊的面前。
馮易殊正要伸手,在碰觸斗笠的一瞬忽然怔住了,他只覺得自己身上的熱血從頭到腳都沸騰了起來——
有妖氣。
雖然很淡,但是……這斗笠上有妖氣。
“雖然看起來是平妖署的案子,但如果需要幫忙,你盡管開口就是了。”紀然輕聲道。
“嗯。”馮易殊鄭重地將斗笠從紀然手中接過,他仍舊繃著一張臉,轉身的瞬間丟下一句,“有什么進展我通知你。”
紀然回過頭,向著自己的小隊高聲下令,“收隊!”
回程路上,紀然一行人全程一言不發,大部分人都還沉浸在方才的慘烈景象之中,紀然卻在想另一件事。
從現場的痕跡看,那頂斗笠的切口與近旁一個死者手中匕首的刀鋒是吻合的,極有可能是被死者最后的反抗偶然打落,跌落在地。
但兇手卻沒有把斗笠帶走——為什么?
更叫人意外的是,兩百多具尸首的傷口上,全都沒有妖氣,只有那一只遺落的斗笠上沾染了幾縷。
這是兇手在故布疑陣嗎……好故意讓人把這個案子往妖物身上聯想?
第三,所有的死者都是死于銳器留下的致命傷,現場也沒有任何咒印或靈氣的痕跡,可見兇手不厭其煩地用最原始的方式殺死了所有人。
但他不覺得麻煩嗎?
他既然用一些手段讓所有人身中奇毒,以喪失行動的能力,又為什么不直接用更加致命的毒藥直接下手?
現場錢財和雕版都沒有動,作案方式又是無差別屠戮,情殺和謀財基本都可以排除;
如果是普通人的仇殺……那是怎樣的仇恨,才會讓人這樣兇殘地將所有人——上到老叟,下到稚童,全都趕盡殺絕?
又或者……這個兇手,是在享受殺戮?
若干種可能糾結在紀然的腦海中。
今日他沒有在現場與馮易殊爭奪這個案子,一方面是因為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他實在沒有了半點再去爭功搶活的心情;二是這幾年的辦案直覺告訴他,這個案子很有可能并非一樁孤案。
在這個人心惶惶的秋日,它很可能只意味著某個序幕被拉開,到最后遲早要各方一起配合才能把事情推進下去,就好像岱宗山上靈河起勢的案子一樣。
“頭兒。”晴時忽然喊了紀然一聲。
紀然回頭,“怎么了?”
晴時臉色蒼白,眼眶微紅,“我們現在是要回官署嗎?”
“對。”
“之后還有別的事嗎?”
紀然搖了搖頭。
晴時喉嚨微動,“我想……回去休息。”
紀然顰眉,沉吟了片刻,低聲道,“……去吧。”
晴時騎著馬從隊伍中離開了,幾乎才一轉身,她就抬手去擦溢出眼眶的眼淚。
李森拉住韁繩,“頭兒,我也先走一步好嗎……我去看看她。”
“嗯。”紀然點了點頭,“辛苦了。”
晴時和李森走后,紀然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幾人,“就在這散了吧,你們回去都好好休息,明早不要遲到。”
下屬們的臉孔都帶著幾分疲憊,但還是高聲回答,“是!”
紀然站在原地,目送下屬們離去的背影。
他下了馬,一步一步地走在去向大理寺的路上。
今晚已經沒有什么亟待解決的公務了,但他還是想回官署看一看。
至少在官署,他還有一堆的文書可整理,回到那個空空蕩蕩的小院,他一個人又要做些什么呢?
夜幕低垂,洛陽的街道上的燈籠漸次亮了起來。
夜市里一切熱鬧非凡,餛飩鋪子的煙火氣和人們談笑時呵出的白氣慢慢升騰,消散在夜空中。
平日里他只覺得這些人吵鬧,也搞不明白為什么天底下的閑人這么多,每天每夜地歌舞升平,一個個都不嫌累么?
然而這一刻,他忽然對眼前的一切留戀起來。
這尋常夜巷,人間燈火,好像成了世上最珍貴的奇景。
紀然出神地走著,突然被幾個結伴出來逛夜市的女孩子撞了下肩,對方帶著歉意連聲說了幾句“對不起”,他拍了拍自己被撞的衣服,丟下了一句“沒事”。
紀然牽著馬,一個人穿過熱鬧的街市。
走著走著,他忽然想起來一個人——
……也不知道七小姐今晚,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