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嫣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來自瑕盈的威脅——這顯然比她先前想到的所有情況,都更加棘手。
“快去幫娘揀藥吧,”她輕輕握住了握魏行貞的手,低聲道,“你們揀完藥,我們就回去。”
“真的沒事?”
馮嫣抬頭望了魏行貞一眼,目光帶著幾分安撫,“嗯,真的沒事。”
魏行貞只得重新回到李氏的桌邊,但仍舊緊緊地追隨著這邊的情形。
馮嫣則迅速調整了呼吸。
盡管此刻她感覺自己身上的每一處肌肉都繃緊了,但這一瞬的恐懼好像一顆火星,迅速引燃了她抵抗的意志。
她再一次將手放在了桌上的腕枕上。
“失禮了……”她的目光迎向瑕盈,沒有絲毫閃避,“梅先生請繼續吧。”
瑕盈再次去探馮嫣的脈搏,他那張總是波瀾不興的臉又再次浮現出僧侶入定一般的專注和沉靜。
馮嫣聲音冰冷,「所以你在我手上留下的約束印,是要限制我不能對你說謊?」
「說反了,」瑕盈望著她,「留在你手上的約束印限制的是我,如果我對你說謊,你會有感知——當然,對你而言也是一樣的。」
馮嫣微微瞇起眼睛,「……你這是在干什么?」
瑕盈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和緩,「一方面看看你的誠意,另一方面,也讓你看看我的誠意。如果在離開黃昏之域以后,你轉頭就將我的秘密告訴了旁人,那今天的談話也就沒有了繼續的必要——不過,既然你這幾日來一直守口如瓶,我想我們之間,確實可以坐下來談一談。」
馮嫣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咽喉輕微地動了動。
不對勁。
不對勁……
為什么瑕盈會說出“既然你這幾日來一直守口如瓶”這種話……
如果手上的約束印,是用來確保彼此不向對方說謊,那當她回答瑕盈「我曾在黃昏之域告訴你的事,你告訴過任何人了嗎?」這個問題時,應該就已經露餡了——她當初一見魏行貞就把最重要的事情給托了底。
而且瑕盈剛才也明確說了「你在說謊」。
——那為什么他還會覺得自己這幾日來一直守口如瓶呢?
等等。
瑕盈所謂的說謊,難道指的僅僅是自己那句「我暫時還沒有打算把這件事告訴給任何人——」嗎?
剎那間,馮嫣腦海中一片電光火石。
她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瑕盈問的是,你告訴過任何「人」了嗎。
那確實是沒有的——魏行貞不是人。
一瞬間,馮嫣后背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水,她的心跳再次快了起來。
這是何等驚險的巧合……
幸好當初沒有告訴杜嘲風——否則,只怕今日一見瑕盈,一切就要迅速敗露。
「別害怕。」瑕盈的聲音再次傳來,「你的心跳有些過快了,我并不想嚇到你。」
馮嫣面色如常地看向了別處,「……你想讓我看到什么誠意?」
瑕盈看著馮嫣,「我面對同類的誠意。」
「我在自己身上也種下了和你一樣的約束印。」瑕盈神情認真,「在要求你不對我說謊的同時,我也不會對你說謊——這就是我的誠意,也是今后所有潛在談話的基石——雖然這一切非常冒險,但現在看起來,似乎還比較值得。」
馮嫣一語未發。
瑕盈靜靜望著她,眼前人的一切細節都讓他覺得非常有趣。
在如此令人不安的時刻,馮嫣的臉頰也只是稍稍有些泛紅,讓人分不清是因驚詫而起的恐懼,還是因緊張而生的嬌羞……
亦或是,因無可奈何,而生出的憤怒呢?
瑕盈也再次移開了目光。
望著馮嫣的這張臉,總是會讓他生出許多不好的念頭。
「但是,你最好徹底打消將我們的談話泄露出去的主意,」瑕盈微笑著,聲音卻帶著直白的警告,「我們今后仍舊會常常見面,但凡有一點蛛絲馬跡,你都不可能瞞過我的眼睛。」
「……瞞不過你的眼睛,然后呢?」馮嫣的聲音沒有什么起伏,她直視著瑕盈,「你打算用什么來威脅我……我父親的性命?」
瑕盈的眼睛半睜著,「嗯,你好像誤會了什么……」
馮嫣顰眉,「誤會?」
「就算殺了你的父親,對我又有什么好處呢。讓他因我而死,也因此讓你永遠都記恨我嗎?」瑕盈垂眸而笑,「馮嫣,你好像……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壞人。」
「……呵。」
「至少我不會用你一家的性命來脅迫你做什么——雖然我確實做得到。」瑕盈臉上的笑意更重,「但這很無聊,很卑劣,也不是我一向喜歡的方式。」
馮嫣等了一會兒。
右臂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
「是吧,我沒有騙你——順帶一提,我從前還有一句話也是認真的,我從來不在醫術上說謊,梅十二不會用醫術去傷害他的病人。好與壞實難界定,但如果你不是一個壞人,那么我也不是……」
瑕盈輕聲道,「我這樣說,會讓你更安心一些嗎。」
馮嫣聽著這句啞謎似的辯白,很快意識到瑕盈再一次將話題引回了所謂的“同類”上。
「那你想取我或小七的血,又是想做什么?」
「我們之間,還遠遠沒有到能聊這件事的程度,」瑕盈低聲道,「還是先說說信使的事吧——你的信靈現在,應該已經完全變紅了?」
信靈……
短暫的沉默過后,馮嫣忽地想到先前姑婆交到自己手里的玉石。
她稍稍皺眉,「信靈……指什么?」
瑕盈的表情再次變得安靜起來。
他沒有回答馮嫣的問題,一個答案太過明顯的問題本來也不需要被回答。
他在沉默中再次望向馮嫣仰面向上的手掌,望著她指尖的一點紅暈和掌心深深淺淺的紋路。
半晌,瑕盈的聲音再次從腦海中傳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們生來就要忍受旁人沒有的痛苦?」
「生而為人,卻又不能與人群親近,能憑這一點天賦感知到周圍人的好壞,付出的代價卻是從無止境的煎熬……」
「這樣的痛苦究竟……有什么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