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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不知其名,可活否

  這四千七百年,是如何過去的呢。

  日昳之時是正午過后的那個時辰,因而日昳之域的暖陽,永遠懸掛在天空的西南面。

  那里沒有陰雨,沒有夜晚,萬物在升騰的靈氣之中生長,他對逝去的光陰也沒有什么感覺。

  真正意識到時間在流逝,是在踏上中土以后。

  每過十二個時辰,這里的土地就經歷一個晝夜,天上的日月輪轉把地上的時間切割得清清楚楚,零零碎碎,但這里的人好像都對此非常習慣,他們守著變幻的時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人一茬茬地死,又一茬茬地生。

  飛蝗過境了,人會死在饑荒里,河堤決口了,人會死在洪水中,除此之外還有疫病,山崩,海嘯……

  而即便是什么災難也沒有的時候,人也會莫名地死。

  他曾經看到一個酒鬼喝醉了,栽倒在雨后的地上。地面上恰好一個小坑,蓄在坑里的雨水還沒有一根手指高,但是淹沒了酒鬼的鼻子。

  沒過一會兒,這酒鬼就死了。

  這情景讓夾谷衡感到莫名,讓他搞不懂這里的生靈怎么會無能到這種地步。

  時間在中土過得飛快。

  輪回的痕跡突然變得明顯。春天的花兒開了又落,下一個春天又會再開,麥子在地里一年一年地成熟,人們收割,又在次年播種。這里的每一天都在重復著昨天,每一個季節都在重復著上一個季節。

  過去的四千七百年如同在這里的一個時辰,他仔細回想,只記得少數幾個幻影,大都是一些不知死活的對手找上門來挑戰,交手不到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除了帶他來到這里的瑕盈,他連那些人的臉都記不清了。

  “很難回答嗎?”杜嘲風問道。

  無數紛繁的思緒席卷而來,讓夾谷衡覺得有些煩躁。

  他冷冰冰地盯著杜嘲風,“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杜嘲風笑了一聲,“雖然不懂你們妖是什么情況但我想告訴你即便沒有意義,人也能活得下去。”

  夾谷衡表情稍稍陷入茫然“……什么意思?”

  杜嘲風輕聲道“人要活,是一種天生的本領不需要依仗任何虛無縹緲的信念。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樣活也是活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都想不明白——照樣可以活。”

  夾谷衡已有隱怒,“……那不就像畜生一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杜嘲風望著眼前人的反應,覺得既厭惡又有趣。

  想起紀然收集到的那些案卷他忽然猜到幾分夾谷衡行兇的原因。

  杜嘲風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小指悠哉悠哉地掏著耳朵。

  “我已經說過了,即便沒有意義,人也能活得下去。至于說,如果有人覺得像畜生一樣的活就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選擇像個人一樣去死。”

  掏完了耳朵,杜嘲風摳摳指甲吹一口氣。

  “人反正有這個自由,不曉得妖有沒有。”

  夾谷衡怔了一下捏緊的拳頭忽地松開了。

  “再有,你先問我怕不怕死后面又問我怕不怕死亡伴生的痛苦這個才叫偷換概念——活著的時候難道這些痛苦就不存在了嗎?

  “大災大疫可怕小病小痛一樣磨人,人上了年紀就怕老,也不是等到快死的時候才怕的。

  “人要死了想做的事還沒做完固然遺憾,但這遺憾也太奢侈了,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人本來就是少數,既知道自己心意又能放手去做的就更少了……那些生前未必敢也未必能做的事,往往要死到臨頭,才叫人有了勇氣。

  “至于和故友至親因為各種緣故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這不是更是世上常有的事嗎,有些人陰差陽錯因愛生恨的恩怨能糾纏一輩子,怎么到你這里,就光怕陰陽兩隔了呢。

  “不過,你會弄混這些事情,也情有可原。”

  夾谷衡抬起頭,“為什么?”

  “想聽?”

  “……想。”

  杜嘲風垂眸而笑,“因為你沒有名字,又胡亂往自己身上安各種各樣的名字,時間久了,就不明白名字本身的意義了。”

  杜嘲風略略沉眸,目光盯著夾谷衡,“世上的痛苦也有它的名字,搞不清楚每一種痛苦的名字,就稀里糊涂地把它們往生生死死的筐子里裝,以為這些都是所謂‘生的意義’‘死的意義’帶來的’——你活該想不明白這些問題啊。”

  夾谷衡再次覺得自己頭上的角有一些發熱。

  他眨了眨眼睛,用力地搖了搖頭。

  杜嘲風望著眼前人又出現了和前幾日一樣的反應,不由得留心起來,他發現但凡自己開始長篇大論,夾谷衡的臉色就會微微暗沉,好像有誰在憑空勒他的腦子。

  想起之前他突然棄刀而去的景象,杜嘲風福至心靈,幾乎撐著向夾谷衡那邊探身。

  “但還有一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他繼續向對方拋出問題,不讓這談話有絲毫的停頓。

  見杜嘲風壓低了聲音,臉色也認真起來,那神情,好像馬上要向自己透露一個不得了的秘密,夾谷衡果然上鉤。

  他也向著杜嘲風靠去,“……什么,好事?”

  “既然人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也是可以活下去的,那妖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一樣可以活下去呢?”

  夾谷衡只覺得腦子里突然一道驚雷。

  這話乍一聽簡簡單單,可是稍稍一琢磨卻又好像有什么特別的深意。

  人要活,是一種天生的本領……

  在云端里活是活,像畜生一樣活也是活……

  不需要先把死想明白了再活,什么也想不明白,照樣可以活……

  如果有人覺得像畜生一樣的活不值得活,那他自己倒是可以選擇像個人一樣去死……

  啊……

  夾谷衡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變得似乎有些不夠用了,從額頭到整張臉都迅速燒得發燙。

  熟悉的痛苦襲來,讓夾谷衡不由得低下頭,他整個人都陷進了椅子里,兩只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角,恨不得把它從額頭上拔下來。

  一旁紀然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

  杜嘲風明明什么也沒有干,這個怪物就突然開始要死要活,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捅上了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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