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塵土自平地而起,飛沙走石在風中撞擊,發出可怖的鳴響。
瑕盈抬手遮擋,直到周圍風沙平息,他才再次睜開眼睛。
天道的存在,消失了。
瑕盈望著眼前的一切——此刻他站在歸墟山的最高峰,在他腳下,群山已經全然沉浸在云海的陰影里,天地間,只有寒風獵獵而過。
天道,沒有回答他最后的問題。
但沒有回答,也是一種答案。
瑕盈聽見遠處隱隱傳來獸的嘶吼,在這寂靜的曠野,他不必花什么功夫去仔細辨別——那獸吼來自夾谷衡,其間還夾雜著砂與虹已經沙啞的叫喊聲。
瑕盈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昔日銅板在掌心留下的烙印已經愈合,連疤痕都快要消失了,他稍稍活動了一下五指,將手握成拳頭,而后松開,如此反復。
他忽然回想起與馮嫣握手的那個夜晚,又想起立冬那晚的月夜追逐,在他的手臂上還留著與馮嫣鏡像對稱的約束印,只是在那個雪夜分別以后,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這份想要見她的心情,和害怕與她相見的心情幾乎是等價的,希望她活下來和害怕她活下來的念頭也在一同糾纏,只可惜匡廬已經不在了,他也無人能問。
遠處突然傳來砂撕心裂肺的尖叫,讓瑕盈回過神來,這恍惚之間,風將他握在手中的一只白手套驟然吹遠,眨眼就不見了。
瑕盈也沒有追,他面無表情地將另一只手套也丟進了風里,而后迅速地向著夾谷衡所在的方向奔去。
一陣劇烈的震動過后,砂的右肩被夾谷衡的拇指貫穿——眼前的怪物已經巨大化到令她完全陌生的地步,夾谷衡的一根手指,幾乎與她的腿一樣粗。
鮮血噴射出來,飛濺在夾谷衡的虎口與食指上,不遠處倒在地上的虹破口大罵,試圖吸引夾谷衡的注意力。
砂的頭垂落下來,已經陷入昏厥。
身體布滿膿瘡的怪物忽然開始顫抖,他拔出手指,砂的身體沿著山石往下滑跌,最終滾落在道旁。
怪物再次仰天長嘯,他身上的血肉又一次膨脹起來,帶血的膿水濺出一地,被沾染的石塊立刻泛起白沫,并發出沙沙聲。
虹望著夾谷衡,她看見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幾步,隨著這聲震天動地的咆哮,他的身體變得比方才又壯了一圈。
對阻攔這個昔日的伙伴,虹已經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大聲呼喊砂的名字,然而那個倒在沙塵里的人甚至沒有再動一下。
夾谷衡也望著眼前不知是活人還是尸體的砂。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極迅敏地跳了起來,像是野獸發現了藏匿已久的獵物。夾谷衡的右拳興奮地舉起,朝著砂重重落下。
虹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她的眼睛也不能流出更多眼淚,只能抽搐著發出一堆無意義的更咽聲。她聽見拳頭砸碎山石的巨響,聽見夾谷衡用力跺腳的震動聲,不遠處的塵埃彌散過來,嗆得虹幾乎無法呼吸,好像她自己也跟著死了一次。
……直到視野中出現一雙白色的腳和衣擺。
虹抬起頭,她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有人擋在了砂的面前。
“……先生。”虹顫抖著開口,“我……”
“不要說話。”瑕盈輕聲道。
他抱起砂,將已經昏迷的姑娘放在了她姐姐身旁,虹掙扎著直起上半身,想去看砂的臉。
瑕盈口中喃喃,而后用右手握住了砂沾滿鮮血的手。
“你也把手放過來。”他低聲道。
虹顫顫巍巍地將手疊在了砂的手背上。
隨著瑕盈的低語,兩人身上被貫穿的傷口緩慢愈合,盡管這已經不是虹第一次看見瑕先生以靈力救人,但眼前如同神跡的景象仍舊令她感到深深敬畏。
不遠處的夾谷衡瘋了一樣地向這邊進攻,但無論他如何張牙舞爪,都始終無法向這邊靠近一步——在他與瑕盈之間,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當瑕盈停下了低語,他也立刻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回去吧。”
虹怔怔地望著睡倒在身旁的砂,“但她……她……”
“她只是太虛弱,所以沒有醒。”瑕盈道,“回去以后,不要再出門,就在小屋里好好待著。”
虹用力點頭,她將妹妹的手繞過自己的后頸,扶著她站了起來,“那先生你——”
瑕盈已經轉身向夾谷衡走去了。
虹望著瑕盈的背影,方才那句詢問也戛然而止,她喉嚨微動,平復了一下心緒,往后退了幾步,“先生您小心!我們走了!”
“嗯。”
這片土地很快只剩下瑕盈與夾谷衡兩人。
瑕盈向著夾谷衡緩步走去,一直打不到人的夾谷衡已經陷入了癲狂,他在一陣狂怒中將周圍的大樹全部連根拔起,一根一根全部砸向瑕盈,瑕盈望著夾谷衡,只是左右揮手,迎面而來的大樹就被拂去兩旁。
瑕盈慢慢向前,夾谷衡緩步后退。
從今早離開小屋到現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夾谷衡已經面目全非,但瑕盈想他應該是能夠認出砂與虹姐妹的——不然單憑她們兩人,不可能與夾谷衡糾纏這么久。
瑕盈停了下來,他低下頭,嘆了口氣。
“我該……拿你怎么辦。”
夾谷衡紅了眼,他狂嘯著揮拳拍打地面,一條裂縫從他的拳下延伸,像閃電一樣裂向瑕盈腳下的土地,瑕盈輕輕一躍,避開了。
“這次……是我沒有考慮周全。”瑕盈低聲道,“也可能,在一開始,我就不該把你帶出來。”
他在空中向著夾谷衡伸出了左手。
一直在張牙舞爪的夾谷衡剎那間凝固下來,他巨型的身軀開始發抖,兩只手慢慢在身體的兩側垂落,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吟。
這就在這一瞬,瑕盈看見夾谷衡的頭頂。盡管此刻夾谷衡全身的皮肉已經腫脹潰爛,但在額頭——尤其是黑角附近的皮膚依舊維系著原貌。那支黑色的犀角像扎根在夾谷衡身體中的一道石碑,維系著屬于昔日的最后一點痕跡。
瑕盈微微顰眉,才伸出的左手又驟然收回。
夾谷衡再次發出一聲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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