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帝先看見渺渺糾結痛苦的神色,他沒有開口勸慰,而是任由渺渺經歷這種掙扎。當初象帝先被他的師父慕容冷蕓從人間帶入修行界的時候,他還年幼,一片真純無染。之后又讓他回到人間一游,見識了人間種種,等到再回修行界的時候,他留下了一滴眼淚,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只有象帝先自己卻是清楚的,他去了人間,才明白了何為修行。彼時的他跟從前相比已不在天真,但是心性仍舊單純,所以才會不明白如何對待慕容冷蕓。而這五十年在明月山的日子,讓他見證了了太多天地之間的事相,他終于真正的明白了很多事情。
此時的渺渺就如同世間的凡人一樣,她為什么會感到痛苦?并不是因為她有所愛,恰恰是因為有所不愛。她愛的是陸正,不愛的是不愛自己的陸正,有所愛讓她歡喜,有所不愛讓她痛苦。但是陸正是渾然一個,所以渺渺才會對他愛恨交織。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全然愛自己的陸正,但卻被告知那只是陸正的幻象。這讓她該如何承受呢?她當然承受不了!
人間的凡人也是如此,無論面對任何對象,或者是人,或者是物,總是希冀這些對象是迎合自己心境的樣子。一旦有所不得,便生反逆之心。因而所謂愛之,其實不過是自我于對象之中的延伸和放大,是想對象成為自己滿意的樣子,而無意去接受和認可一個真正的對方。
在修行人而言。這一層境界正是知心大成之境所要經歷的劫數,稱為魔邪劫。但是渺渺本身是妖物,神通法術修煉在乎本能,并無突破劫數的說法,但是這并不代表妖物就不受魔邪所侵襲。知心大成是身心相守,形神相合。何謂相守?身能顧心,心能顧身;何謂相合?形能全神,神能全形。
身有行而心有知,心發知而求諸身。無論修行人還是妖物,乃至人間的凡人都是以此生存與天地之間。以此有用之身與萬物交涉。所得之感,便是心之發端。但是身之所知,每每入幻,所以修行第一步乃是元神化顯。使得所感真實無幻。對于渺渺來說。那就是要明白自己所愛的對象究竟是怎樣的。總不能愛上了之后,連對方是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吧!
人間的凡人往往如此,男子對于女子。女子對于男子,一時相投,愛愈性命,但是日久相知,卻往往口出一語“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然后自恨瞎了眼云云。如此說來,當初連對方是什么人都不曾弄清楚,那么究竟是如何愛上的呢?所愛究竟是對方,抑或者不過是自己的一中感覺呢?且所憑借之感覺,究竟是否是自己心中真實?倘若不過是迷于對方之相貌,或者惑于對方之家財,乃至亂于對方之才情,終究不過是自愛而非愛人。
當然,若以相貌、家財、才情之緣,作為感情之發端,由此而能漸進于相知,繼而相許,最終相守之境,也并沒有錯。但若是其實本為貪戀相貌、家財或者才情,而以為自己是真實愛上對方,那就是不自知了,是身感有所蒙蔽,尚不能稱為自欺。這正是修行人所稱的幻劫!
能破幻劫而認清對方,隨著了解越深而越發產生愛意,此時最大的問題便是往往容易沉淪愛意之中,也可以說就是修行人所謂的魔邪劫。
在修行人而言,一切之行為當應事而變,心中之愛隨事變而衍為七情,應對事變之當然。但是倘若沉溺其中,往往一切皆從愛意而出,或唯有愛而無七情,或沉溺七情之一而不得出。象帝先所見人間之人,幾乎大多沉溺在此,不得清明。如父母之愛子女,沉溺愛中,當怒不怒,當思不思,當喜而過喜,當憂而不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謂魔邪,便是自欺。自欺者,沉溺己情不得而出,如同此時的渺渺。
愛他,又不希望他成為他,這是渺渺的迷亂自困。而最巧不過的是,恰恰在這種時候,居然被她從萬物之中呼喚出來了一個只符合自己之情的陸正。這對渺渺來說,無異于一個最美的夢境成為了真實。
所以在象帝先眼中,在對待陸正的過程之中,渺渺就在入幻、魔邪、迷亂之中。他的修為之高,心境之超越,讓他能夠一眼就看穿了渺渺糾結而復雜的問題,并用一句最簡單的話點破了糾結之處,實在是高明之極。
好半天,渺渺這才緩過神來,她的臉上充滿了一種連自己也不知道的表情,她道:“前輩,陸止一不是陸正,這個他,是我心里的樣子,我想讓他永遠是陸止一,是我錯了。”
渺渺的聲音之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卻又有一種連她自己也感覺有些莫名的解脫之感,承認了這個事實,自己心中的一切雜亂和隱隱的恐懼都消失無蹤了。
象帝先的聲音依舊沙啞,此時卻多了一份溫和,他緩緩道:“小狐貍,這不是你的錯!”
渺渺一聽這話,只覺得心里的委屈和難過都被觸動了,頓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象帝先也不勸,只是任由渺渺這么哭著。渺渺哭了好一會兒,直到眼淚把心里的重重感覺都帶走,才止住了哭泣,有些不好意思道:“前輩,我哭的樣子是不是不好看。”
象帝先道:“呵呵,你沒看見我是背對著你的嗎,哪里會看得見你哭的樣子。”
渺渺聽他雖然是輕聲一笑,仍舊是冷冷淡淡的,卻是為了逗自己開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頓覺身心一開,道:“前輩,我明白剛才你為什么跟我說到知命境了。”
象帝先:“哦?你知道了什么。”
渺渺伸手一指一旁的陸正,眼含深情。道:“我遇見這臭小子,就是命。”
象帝先又是微微一笑,道:“當初圣宗將修行人之修行境界分為知身、知心、知道、知命、知天、脫天六重境界,實在是高明玄妙之極。近年以來,我反復體會這六重境界的說法,總有所得。你身為千心狐妖,能夠化現自己的面容,便就是證明了你已經有生之中找到自己的命,這實在已經是大幸了。說起來,我頭上的那輪明月是月狐珠所化。伴隨我多年。我與狐族也是有緣,小狐貍,我有一句話想要告訴你!”
渺渺道:“前輩,你說吧。我一定好好記住。”
象帝先道:“修行到了我的境界。在我眼中早已不分什么人和妖了。人未必沒有妖之行,妖未必沒有人之行,無論是人還是妖物。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在天地之間找到自己的命。曾經我的命就陪伴在我身邊,但是當時我沒有覺察到,等我覺察了,卻沒有好好的抓住,等我想抓住了,她卻已經離開了,為此,我才御峰飛天,成了這天地之間的荒謬……”
象帝先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渺渺輕輕叫了一聲:“前輩!”此時,高天之上忽然卷起一陣亂風吹拂,到達明月山的時候卻已變得輕柔,吹動了象帝先的頭發飄起。
象帝先微微嘆了口氣,然后繼續道:“現在你的命就在你的眼前,你要學會好好的把握。剛才你說到日月廬的李先生現身對你的那番話,雖然他說的是為了他的弟子才現身與你相見,其實他何嘗不是在點化你。你其實已經得到了你的命,再要索求,只怕你終將失去已經擁有的!有些事是天注定的,若違逆,必遭不祥。既已知命,那凡事就當凝命而行,凝命之法,在于所行始終不離于初心,不可質疑于天,希望你永遠記得。”
渺渺聽了這番,認真的點點頭,道:“前輩,你說的話我會永遠記住。”剛說完這句,渺渺忽然心起一念,道:“倘若天注定我跟陸正不能在一起,那我還要順從天意嗎?”于是又自嘲一般說了一句道:“但愿我能夠做到。”
象帝先聽得這話,忽然重重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么。渺渺心思渺然,沒有注意到象帝先的嘆氣,而是走下石座,沖著象帝先跪下道:“前輩,多謝你指點我,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啦。他現在既然是陸止一,我就當他是陸止一。但是我也不會阻止他變回陸正,我會好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至于他變回陸正之后會怎么對我,只有到了那時候再說了!”
象帝先道:“你起來吧,不必多禮。”說完,背后長劍劍光再出,射中陸止一。陸止一猛地睜開了眼睛,眼中射出三道光芒,正射在了象帝先的長劍之上,同時身形化作一道霹靂直接沖象帝先而去。
象帝先‘咦’了一聲,不閃不避,仍由那霹靂打在他的身上。渺渺驚呼不及,之間霹靂過處,象帝先連一根頭發都沒有飄起來,倒是那亭子被霹靂炸得粉碎。陸正的身形站在象帝先的身后,右手如刀,已向象帝先脖間斬去。
渺渺急忙叫道:“止一,住手!”
象帝先仍舊是端坐不動,陸止一聽得渺渺呼聲,及時停手,眼見自己正在攻擊象帝先,連忙后退了幾步,環視周遭,發現一切已變,正疑惑間。胳膊被一只小手拉住,回頭一看,正是渺渺。陸止一沖她微笑,但仍不免有些迷糊,道:“渺渺,我這是在哪兒?”
象帝先道:“陸止一,你已從我的劍光幻境出來了。你實在是不錯,竟能夠將我施展的法術盡數還給我。”
陸止一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真的是幻境!”回頭對渺渺道:“剛才好好地在說話,忽然之間就看不見你了,我發現自己竟然不在明月山上了,而是立身虛空之中,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四周被無數劍指著,每一道劍都發出劍光從四面八方襲擊我,實在是可怕的很!但更可怕的是,每當我將飛來的劍光打散,劍光卻會先化成你的樣子破碎,我心里不忍,但又怕劍光傷了我,實在是為難的很!”
渺渺想不到象帝先給陸止一的劍光幻境竟然是這樣的,思及剛才他對自己說的話,看來他也是有意在考驗陸止一,于是看著陸止一的眼睛,問道:“那可怎么辦,你后來是繼續將劍光打散了嗎?”